魇皇最宠爱的妃子,身世极为传奇,据说是上天把她放在一具浮棺中,赐给了他。她一入宫,就备受宠爱。魇皇甚至特地为她在海边建造娑罗宫,以使她远离宫闱倾轧。娑罗妃子入宫十年,专宠十年。不久以前,怀上身孕,就更让龙颜大悦了。
以上这些话,是凌沧上次潜入娑罗宫时,一个老宫女偷偷告诉他的。
“很美吧?”虽然来过数次,凌沧仍不由赞叹,“魇皇真的很宠爱她呢!”
阿柠却无心观赏,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怎么过去?”
“如果有摩涯的‘隐沦之术’就好办了。”凌沧沉吟道,“娑罗宫里有数千黑甲士守卫,就连宫里的侍女也均非泛泛之辈。”
阿柠四下打量,发现不远处树木遮掩的岸边,隐隐露出一角白色飞檐。沿林间小径踱过去,方见是一间白色凉亭,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建成,如冰如玉,雪白透亮。穿过凉亭,便是一个小小的码头。垂柳掩映下,泊着一只白玉般的小小渡船,雕龙镂凤,华美精致。
阿柠眼睛一亮:“我们就用这个上岛好了。”
“不可以!”凌沧忙把她拉退两步,做个噤声的手势,“这冰玉亭和冰玉船,是娑罗妃子专用之物,旁人碰一碰都会没命!而且据说沧澜十三郎里中的六郎啻将军就在娑罗宫,就算我们上了船,他那‘地狱之箭’如从对岸射来,我们在船上也根本避不开!”
明知他说得有理,但极目四望,惟见茫茫碧波。除了这冰玉船,哪里还有其他办法渡海?阿柠急道:“娑罗宫永远都固若金汤,薰皇子却再也耽误不起了!”
凌沧看着阿柠,半晌,丢下一声“你等等”,便独自潜入水中。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分,他湿淋淋地回来,面露喜色道:“船上没有人,水下也没有结界。快,过会儿有人来就糟了!”说着,迅速把昏睡不醒的摩涯背进船舱,让阿柠坐在后面照料他,自己则伏在船头,掌心里隐隐浮现出一个银色的小八卦阵,预备一旦对岸射来“地狱之箭”就立刻挡上去。
冰玉船悠悠,乘风破浪。
这段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也就是一盏茶工夫,凌沧的背心却已经被汗水浸透。但看来他们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直到冰玉船稳稳靠岸,娑罗宫方向始终安安静静,“地狱之箭”也并未袭来。
小岛比想像中要大。海岸边大片的白色沙滩上,静静躺着无数被海水冲上来的贝壳,在阳光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
娑罗宫在岛中央。
冰玉,似玉一样温润柔和,又如冰一般晶莹绚丽。整座宫殿都是由冰玉建造,形状宛如一朵柔软舒展的花朵,优雅且娴静,高贵而神秘。
“它的形状……不正是一朵朱颜花吗?”阿柠望着夕阳下的娑罗宫,喃喃自语道,“这一定是娑罗妃子自己设计的吧,当年幼的她只身伴虎的时候,该是怎样孤独,怎样的怀念浮果啊……”
“奇怪,到宫门一路竟然没看到一个巡逻的黑甲士!”凌沧探路归来,一脸的迷惑,“你带摩涯找个隐蔽的地方,我先摸进去探察一番。”
阿柠收敛心神,想了想道:“还是一起进去吧,我们最好不要分开!”
他们谨慎地先围着娑罗宫转了一圈,选择最不起眼的一道侧门,悄悄溜进大殿。
偌大一座宫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华美的帷幔被风吹起。一丝“刷——刷——”声,若有若无地隐隐传来,仿佛是风在刮擦着什么。
“不是说有数千侍卫守护吗,怎么却像座废弃已久的冷宫?”
“以前确是戒备森严啊,”凌沧在一根雕花玉柱前把摩涯放下来,细细打量着四周,“看来,这里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刷——刷——”声渐渐大了起来,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刺耳,同时,一个缓慢的脚步声也“嗒、嗒”地响起。阿柠摸出黑衣木人,戒备地看向西侧门,凌沧手心的银八卦也剧烈地旋转起来。
一道长长的影子慢慢出现。影子始于一双绣花鞋下。往上看,则是层叠笨重的绣襦宫装,以及干枯稀疏的头发——却是一个拖着笤帚的佝偻老宫女。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她费力地撑开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宫殿里的陌生来客,声音嘶哑,语气却温文有礼,只是这一说话,本就老丑不堪的脸更是皱得令人不忍卒睹。
“黄婆婆,你还记得我吗?”凌沧将握着银八卦的手藏进袖中。
“咦?你怎么又来啦,难道还想偷偷看妃子几眼?”
凌沧小声对阿柠道:“上次我潜入娑罗宫打听消息时,是以娑罗妃子仰慕者的名义,曾跟这个老宫女打听过花曦的消息。”说完脸上堆笑,对老宫女道:“黄婆婆,快别打趣我了。这里的人都哪儿去啦——我是说,娑罗妃子到哪儿去啦?”
黄婆婆看来有些耳背,手遮在耳后才勉强听清,叹口气大声道:“都走啦!自从娑罗妃子怀了身孕,魇皇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前些日子硬是把她接到正宫去养胎,说要陪在她身边才放心。这里嘛,也就人去楼空,只剩下我们几个老婆子看守了。把我累得啊,脸上皱纹又多了几根!”
凌沧苦笑,其实她脸上的皱纹多几根少几根,根本就毫无差别。可这样一来,岂不是要到龙渊宫里去找花曦?他见阿柠身体一晃,几乎要跌倒,忙安慰道:“别灰心,大不了我们就去那龙渊宫走上一遭!”
阿柠颤抖的手指抚过摩涯的脸颊,他的脸已经比她的指甲更透明,仿佛戴着水晶面具。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阿柠无力地摇头,“就算插翅飞到龙渊宫,也必须等到明天凌晨锦符螭龙打盹的那惟一一个时辰,才有可能进得去。可摩涯哥哥现在的情况,恐怕连今晚……”
凌沧凝视着摩涯,猛然抡起双臂,重重地在他脸上掴了两个耳光。
“你疯了?”阿柠叫道。
凌沧变本加厉地晃动着摩涯,厉声叫道:“你真是不争气!这么容易就倒下了吗?你有血海深仇没有报,你还没有复国重建薰朝呢!是个男人,你就站起来!”
阿柠不禁悲从中来,怔怔间泪水已汹涌而出:“你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啊,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吗?我苦苦呼唤,难道你都听不见吗?就这样抛下一切,你到底要一个人去哪里……”
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入摩涯的颈窝,他却毫无知觉。
阿柠决然起身:“如果只有花曦才能唤醒你,那我就去找花曦!就算死,我也要闯过锦符螭龙的结界,把花曦带到你面前!”
“花曦?你怎会知道我家妃子的闺名?”黄婆婆停下手中动作,睁大了浑浊的老眼问道。
可谁也没听到。
“好!既然只剩这一条路可走,那我们也莫再迟疑了!”凌沧一把将摩涯扛到背上,向宫门外走去。
冰玉船仍旧静静地泊在海边,白得纯净而忧伤。
阿柠先一步站在船头,沉默而忧虑地望向东方,那是沧浪城的方向。
黄婆婆艰难而执著地追下长长的宫阶,抢在凌沧上船前,一把扯住了摩涯垂着的手:“你们怎么知道花曦这个名字,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别急着走,别急着走啊!”
凌沧一脚跨在船上,无奈地回头道:“黄婆婆,回去吧,知道多了对你没……”话没说完忽然浑身一颤,突然就僵住了。
“怎么?”阿柠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凌沧慢慢把背上的摩涯放下来,声音微颤地道:“他……好像……动了一下!”
阿柠眼睛一亮,连忙俯下身来,凝神屏息注视着摩涯。
摩涯真的轻微地扭动了一下脖子,似乎不太舒服——他衣领处一片濡湿,都是阿柠的眼泪。他艰难地举起手,先是右手,再是左手。阿柠和凌沧大惑不解地紧紧盯住,却见他的脸色从透明眼看着一点点地变回正常,终于高高举起双臂——竟然是伸了个大懒腰!然后,摩涯迷惘地睁开眼睛,好半天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凌沧?我们莫非已同在冥国?”
眼看着已元神出窍的摩涯就这样奇迹般醒了过来,凌沧不禁目瞪口呆,心中怎么也揣不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摩涯艰难地转动眼珠,发现阿柠呆呆站在船头,似乎在微笑,却又泪光泫然,与自己视线一碰,却立刻别过了头去。摩涯心里一暖,正待出言唤她,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将自己的手臂抓住。紧接着,眼前蓦地出现一张鸡皮鹤发的脸,一道异样的光芒在她眼中一掠而过:“啊!金剑绕臂的清秀公子哥儿……”
摩涯不由警惕地缩了缩胳膊:“老婆婆,你要干什么?”
黄婆婆一怔,慢慢收回了手,脸上皱纹层层堆积,笑得比哭还难看:“瞧你,我都这么老了还能干什么?不就是瞅着新鲜嘛!”
“快看!那是什么?”阿柠忽然惊叫一声。
摩涯和凌沧闻声向西面紫泥海方向看去,只见远方紫气腾腾的海面上空,赫然盘旋着成群结队的白色大鸟。它们在低空徘徊长鸣,正对着海面上集结的数只八月槎发动“玄冰之术”的袭击,几轮冰棱之后,坚硬的冰块很快便攀上船身。
“是姑获鸟!”摩涯失声道,“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和沧澜士兵打起来了?小欢也在吗?”
话音未落,从八月槎里忽然射出无数道惨碧色的幽光。本来占据上风的姑获鸟似乎对此极为忌惮,纷纷躲避,立刻阵脚大乱。
“谢府一役,颀无羽大获丰收,几日前已取道豆蔻码头搭八月槎要返姑射。想必是姑获鸟假扮成贩夫走卒后不能用法术,所以费了这么多天才刚刚出海。”阿柠一边对摩涯解释着,一边密切注视着海面,“又是碧焰箭,看来沧澜士兵是有备而来!真是奇怪,大海茫茫,颀无羽带走姑获鸟的事又如此隐秘周详,沧澜怎么会这么准确地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呢?”
缥缈的笛声越过海面隐隐传来,姑获鸟身前的天幕上忽然涌起了一片蓝莹莹的波浪,挡住了碧焰的袭击。接着,一声清亮的鸣叫从高空响起,一只笼罩在艳艳红光中的巨大姑获鸟出现在云端。只见它猛然一拍翅膀,三道血红的冰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刺向八月槎。
射向天空的碧焰箭稀稀落落地停止了,黑甲士的八月槎慢慢地沉下海面。姑获鸟群则在红光耀目的羽灵带领下,朝紫泥海深处渐渐飞远。
“是小欢啊!”摩涯眼中露出欣慰,根本忘记了自己就险些死在小欢的一击之下,“这样一来,他们可以顺利地回姑射洲了吧?”
娑罗宫静静地沉睡在月色之下。
摩涯初愈,身体依然虚弱,此时此刻,娑罗宫反而最为安全。
摩涯一连睡了很多天,现在是想睡也没得睡了。万籁俱寂的娑罗宫,让他有种莫名的感觉,虽然生平从没来过这里,却隐隐感到亲切。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似乎在这空旷的冰玉宫殿里挥之不散。
“嗒——嗒——”
尽管刻意隐藏,但这细微的脚步声还是传进了摩涯的耳朵。他悄悄起身,无声无息地站到门后。
“咯吱——”门被轻轻推开,摩涯闪电般一把钳住了推门的手,门外立刻响起“啊”的一声轻呼。摩涯用力一拽,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脸,不禁一怔:“黄婆婆?”
“嘘!放手,跟我来!”
摩涯满头雾水地被黄婆婆拉着,七拐八转地来到一间狭小杂乱的房间前。一开门,黄婆婆便放开他,自顾走入屋里,佝着腰一阵摸索,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扯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
“这可是我家妃子用一生的幸福换来的呢!”她仿佛抚摩珍宝似的把它仔细地抚平,叹息一声,塞进摩涯的手心。
“你家妃子,娑罗?为什么交给我?”摩涯一眼看出,是鲛绡,心底隐隐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离开之前,千叮万嘱要我把它交给右臂上缠着金剑的人。我家妃子还有话要我转告你——她说,她永远记得浮果的朱颜花,还有树下练习金剑的那个少年。”黄婆婆核桃一般的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色,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就仿佛一柄重锤敲在摩涯的心头。
“她……她……你家妃子她叫什么?”
黄婆婆看着他,眼神中流出悲哀:“你都忘了?枉费她为你做了那么多!花曦,当然是花曦!”
“花曦果然没死。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摩涯脑中嗡嗡作响,不知不觉间已热泪盈眶。
“我家妃子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惟一挂心的就是你。她说你赤心对人,温厚纯良,最容易受骗,要你处处提防才好。哦,她还特别叮嘱我提醒你——”黄婆婆见摩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一抬手把他的耳朵扯到嘴边,“尤其要提防两个人,一个叫凌沧,一个叫阿柠!”
摩涯耳朵一痛,清醒过来:“婆婆,你记错了吧?这两个可都是我最可信赖的人啊!”
黄婆婆秃眉一拧,嗔道:“我老人家的记性好得很!你想想,我家妃子卧底沧澜他们都知道,可曾告诉过你吗?她清清楚楚地说,这两人都非善类,如果一定要信一个,那就选阿柠,千万不能相信凌沧!”
“呃?”摩涯一怔,正打算多问她一些花曦的消息,黄婆婆却已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房门“砰”地一声在他鼻子前关上,任凭他怎么拍打,里面再无任何反应。
黑暗而空旷的殿堂里,阿柠迎面擎着一盏小灯匆匆走来,灯光映出她苍白而惶急的脸庞,一看见摩涯,喜色顿时浮上脸孔:“摩涯哥哥,你没事吧?那个老太婆有古怪,用迷魂香困住了我们。我醒来找不到你,可急死了!”
摩涯凝视着阿柠,这样的关切毫无疑问是发自内心,怎么可能是作假的呢?可黄婆婆的话却在心里盘旋不去,他开口,嗓子有些哑:“阿柠,我问你一件事,我要你承诺决不说谎,你做得到吗?”
阿柠一怔,仔细看着他严肃的脸,脸上笑容褪去,慢慢点点头:“我承诺,决不说谎!”
摩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花曦并没有死,而是卧底沧澜,成了娑罗妃子。这件事你知道的,对不对?”
阿柠浑身一震:“是黄婆婆告诉你的?”
“你果然知道!”摩涯从阿柠的表情里看到了结论,“我还以为你是我最可信赖的人,你却隐瞒了这么重大的事!难道你不知道我对花曦的思念有多苦?你怎么能忍心不告诉我?”
阿柠努力挪动嘴唇想要辩解,却不知怎么说才好,自己也的确不能说是毫不知情呢。
“我们不告诉你,是薰夫人的意思。”凌沧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从容解释道,“你想,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一定是拼了命也要来把花曦救回去——可是,这个卧底只有花曦才能做。要成大事,牺牲在所难免。你要知道,不只是花曦,为了助你复国,无论是我还是阿柠,都可以立刻赴死,决无二话!”
摩涯哑口无言。这样说来,的确不应该责怪凌沧,但原谅阿柠却仿佛很难。不知何时起,阿柠在他心里已慢慢变得越来越亲近。这种亲近和对凌沧的兄弟情谊不同,和对花曦刻骨铭心的思念也不同。他一直默默藏在心中,无法形容,却无比珍惜。可现在却发现,阿柠竟一直在最重要的事上隐瞒自己!
长叹一声,摩涯默默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凌沧在背后问道。
“我要接花曦回去,马上。”摩涯闷声道,“她已经卧底十年,够了。”
阿柠坚决地挡在他面前:“不要去!”
摩涯看着她,不说话。往昔温厚柔和的目光,此刻却像刀锋一般锐利。
阿柠艰难地张开嘴:“花曦,不再是以前的花曦。她……已经背叛浮果了。”
摩涯猛然推开她,怒道:“我不许你这样诋毁她!阿柠,你太让我失望了!”
凌沧扶住脸色苍白的阿柠,厉声喝道:“她没有说谎,花曦的确已经背叛浮果,就是她向魇皇出卖了我!”
摩涯大笑:“花曦会出卖浮果?我死也不会相信!”
凌沧叹了口气,悲悯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她怀上了苍梧的骨肉。你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摩涯浑身猛然一震,想起黄婆婆也曾说过娑罗妃子怀孕迁宫的事,便再也迈不动脚步。昏黄的灯光下,他倔强的背脊颤抖着,终于慢慢佝偻下去。
半晌,他缓缓摇头道:“花曦不会骗我。即便怀孕,她也不会忘记我。”他掏出黄婆婆给他的那两块鲛绡。
凌沧眼睛一亮,拿过来放到灯下,果然是和前两块一样质地的鲛绡。阿柠拔下灵犀簪,一试之下,立刻显出相似的印记。阿柠把四张鲛绡拼在一起,原本杂乱无章的图形顿时成为花朵模样,中间细细的线条也连缀成曲曲弯弯的通道。
凌沧指着新得到的鲛绡一角,念道:“‘娑罗地宫,冰蚕化蛹’。我明白了,这是找到冰蚕的地图!”
摩涯闻言,仰头向天,无声地张开嘴,任凭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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