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不知用什么材质建造,同镜面一般,青光莹泽,光可鉴人。平民房屋用青石建成,雕饰以百花造型,精致美丽。贵族大臣的府邸则以青玉修砌,以丹朱之树为大门。街上行人虽不像姑射人全都相貌俊美,却也骨骼清奇,体态飘逸。街道尽头,宽阔的御河宛如一条玉带,围绕着高耸入云的龙渊宫。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繁华瑰丽的沧浪,让小欢兴奋得两眼发光,在人群里一蹦一跳地东张西望。摩涯只得紧紧揪着它的衣领,以防它半路跑丢。忽然,小欢奇怪地蹲下身子,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咕咕低叫,仿佛是本能地威胁。
半空中,两个朱颜皓齿的半裸美女舒展着白色的羽翼优雅地飞来,下半身却是鱼身,布满银白色的鳞片。她们仿佛听见了小欢的声音,忽然浑身发抖,身体在空中蜷缩起来,美丽的眼睛惊恐警惕地寻找声音的来源。摩涯急忙暗用“隐沦之道”遮盖住小欢蓦然散发出的灵力,低声道:“金吾鸟,形似美人,有尾似鱼,有两翼,其性通灵,不寐。想不到,魇皇竟能把它们变成巡逻兵!”
阿柠点头:“难怪,姑获鸟乃鸟中神灵,所以金吾鸟听见小欢的声音会感到惊恐。”
小欢的灵力被压住,两只金吾鸟恢复了常态,在半空徘徊一阵,终于振翅飞走。
祥福客栈。
“我要两间上房。”摩涯走到柜台前,对瘦得皮包骨头的掌柜道。
“两间上房,一晚五百文。”掌柜头也不抬,没精打采地道。
摩涯微笑道:“掌柜的,借问一声,沧浪城中有卖‘冲天香’这味药的吗?”
冲天香,是凌沧的代号。
瘦掌柜眼皮一翻,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硬邦邦地道:“客官,您买药上药铺问去,我这儿开的可是客栈。”
摩涯叹了口气,摸出一两银子丢在柜台上,随小二走上楼去。
“看来,祥福客栈这个据点也没了。”摩涯关上房门,不无担心地道。
“不知道他们是主动撤离的,还是被端掉的。”阿柠也秀眉微蹙,“如果是后者,现在这里想必已经安插了很多眼线,我们需要时时当心才行。”
“我看还是换家客栈吧!”
“不行。一来,我们刚住进来就要走,容易引人怀疑;二来,整个沧浪都布满魇皇眼线,我们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想,如果对方已经掌握了详细情报而有所准备的话,刚才就应该假冒线人跟我们接头了。现在看来,情况还不至于那么糟,我们还是应当先沉住气,静观其变。”
“客官,茶!”小二托着茶盘推门进来,来到桌前,将茶壶茶碗摆好。
“有劳了!”摩涯点头称谢。
“这里还有一封信,说是给这位客官的。”
“我的?”摩涯一愣,接过书信。
“小心有毒。”待小二关门走远,阿柠小声提醒道。
摩涯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只是一封普通的杏黄笺。暗黄的信纸上,墨迹尚且未干,只写着一句话:
不要追踪奇怪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奇怪的人’又指谁?笔迹也从未见过……”摩涯摸着胡子,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门“砰”一声被撞开,小欢头发倒竖,双眼发亮,一下跳到摩涯腿上,对着他咕咕大叫。摩涯大手一抬把它的脸整个捂住,低声道:“别乱叫,小心让人听见了!”小欢发不出声,两只小手拼命拽他衣襟,显然是要他出去。
摩涯被小欢拉着走到客栈门口,顺着它的眼神往街上一看,心下也不由一震:两个男子正从客栈门口经过。其中一个挺着大肚腩,满脸福相;而另一个男子面容俊美,一双眼眸却散发着碧莹莹的诡异光芒。
熟悉的冰绿色,和小欢一样的冰绿色!
摩涯快步回到房间,把小欢往阿柠怀里一塞:“我发现一只成年的姑获鸟。看来姑射人的确和沧澜有来往。我跟去看看,你在客栈等我!”
小欢在阿柠怀里拼命挣扎,嘴里大声叫着。阿柠想了想道:“不如带着小欢吧,我们对姑获鸟的了解并不多,万一遇到什么事情,也许它能帮得上忙。对不对,小欢?”
看到转机,小欢急忙使劲点头。
“那好吧!不过你必须乖乖听话,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摩涯带上小欢追出客栈。经过这番耽误,那个大肚腩和成年姑获鸟已经走远,不过好在还没出视线范围。摩涯扯着小欢快步跟上,穿过几条街之后,终见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一家深门大户。
跟到朱漆大门前,摩涯心中就隐隐一凛。这座宅子内,显然隐藏着一个无比强烈的气场。这股力量强大得不可思议,自己是绝对无法与之抗衡的。身边的小欢似乎也有些异样,眼睛里发出渴望的莹莹光泽,脖子拼命地朝前伸着,喉咙里发出咕嘟咕嘟的低沉声响,像是受到了什么诱惑和召唤,就要身不由己地跟进去。
这时掉头回去应该是最明智的,但姑射和沧澜的交往情况实在太重要了,而谜底就在这扇门里。摩涯迟疑了一下,运起“隐沦之术”,使自己和小欢的形体瞬间消失于无形之中,迈步走入大门。一瞬间,摩涯心中蓦然浮现出刚才那张杏黄笺,这只姑获鸟大概也算得上是一个“奇怪的人”了吧?
大肚腩地位仿佛颇高,沿途不时有人对他恭敬行礼,口称“谢三爷”。这个称谓有些耳熟,但这种环境下摩涯实在无暇多想。一路跟到后花园门前,只见谢三爷从腰间摸出钥匙,喀嚓一声打开锁,然后领着姑获鸟走了进去。
气场越来越强烈,摩涯努力把气息翻腾的感觉压下去,跟着走进园门。一望之下,眼前情景顿时令他目瞪口呆。没想到花园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他们统统穿着麻布短衣,手脚上戴着细细的镣铐,正像农夫一样挥汗如雨地开垦播种着。听见门开,少数几个抬起眼睛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然后就继续埋头耕锄土地。
全都是冰绿色的眼睛和异样俊美的外貌,这么多农夫般的人,竟然全部都是姑获鸟!
这些法力高强的灵兽,此刻虽然被禁锢,但它们的灵力仍然汇聚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摩涯勉力维持着“隐沦之术”又观察了一番,然后慢慢移动脚步,准备退出去。
他的手在身边一划,却摸了个空——小欢本应紧紧跟在身边的,现在却不见了!摩涯四下张望,却不见它小小的身影。而此刻,谢三爷身旁的那只姑获鸟忽然回头,冰绿色的眼睛直直看向摩涯。摩涯立时觉得奇寒的空气像一根根尖刺,刺穿他业已薄弱的防御。姑获鸟的“玄冰之术”,怎么可能强大到如此程度!摩涯屏息凝神,慢慢朝门外移动,却见那双冰绿色的眼睛狡黠而得意地微笑起来。
谢三爷极其敏感地回过头来:“鬼灯,你在袭击谁?”
“咕咕!”名叫“鬼灯”的姑获鸟摇了摇头。
摩涯趁着这一间隙,一闪身已退出花园。祥福客栈。
听着摩涯和小欢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远去,阿柠抽出一支红色的香,悠然焚起。不多久,轻轻的叩门声便响了起来。
“进来吧。”阿柠淡淡地道。
一根横笛轻轻点开门,颀无羽缓步而入。他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温声道:“柠姑娘有何吩咐?在下万死不辞。”
阿柠眉头紧锁,道:“我要你去一个地方,帮我找一件东西。”
“何处?何物?”
“豆蔻村,冰蚕。”
颀无羽的双眸里蓦然闪过一道奇异的亮光,口中却沉吟不语。
阿柠秀眉一挑:“怎么,你不愿意?”
颀无羽叹口气道:“姑娘叫我做的事,我哪有不愿意的?只是,那个……”
阿柠轻蔑地一笑:“我明白了,又到十日了吗?”
她笑得虽然冷酷,颀无羽却依旧色授神与地望着她:“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阿柠手心里又浮现出一股莹白色的细线,手掌一翻,缓缓把白线推进颀无羽的眉心。做完这一切,她的声音微微显得有些疲累:“好了,十日内你性命无忧。去吧!”
颀无羽却毫无动身的意思。
阿柠把脸一沉:“还不走!”
“柠姑娘,你一直就这么凶巴巴的吗?”颀无羽悠然笑道,“你可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姑娘!”
阿柠对他的放肆微感诧异,却只淡然道:“当命攥在别人手里时,就应学会小心说话。”
“如果那天不是我好心载你一程,就不会中你的三花针暗算了。当时柠姑娘在路边对我挥手的样子,真是孤零柔弱,教我不怜香惜玉也难!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虽然这三花针毒发作起来实在够人消受,但能借此和姑娘相识,我倒也觉值得。只是,姑娘怎么会一眼就看出我能帮你呢?”
阿柠嘴角一翘:“不是一眼,是早听过公子的大名。要怪,只怪公子还骑着那匹蚕马。”说起蚕马,摩涯总是遗憾不已。而阿柠听完此事,就明白颀无羽来历不凡。那天她赶往,恰巧听见蚕马独特的嘶鸣声,立刻便决定出手。
“万一骑马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普通人呢?”
“那就算他倒霉。”阿柠冷冷地道。说话间,毫无预兆地,她已一掌按在颀无羽头顶上——他今天有恃无恐的模样,着实令她不安,她打算用“心镜”读读他的心思。
但“心镜”所到之处一片灰暗,就仿佛进入了一片雾蒙蒙不知有多大的旷野中一样!阿柠心中一凛,正待收手,忽觉背心一阵剧痛,自己的头脑开始一阵一阵地眩晕。
颀无羽竟然会使用“夺心术”,比她的“心镜”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阿柠脸色变得苍白,瞪大不能视物的双眸,樱唇张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意识缥缈中,只听耳边颀无羽用呓语般的声音道:“你读我心,不如我读你心。卿本佳人,奈何行事如此狠毒?”
阿柠感到意识越发模糊,而往昔的记忆却从心底缓缓泛起,如氤氲蒸腾,尽数落入颀无羽的掌心之中。
半晌,阿柠紧闭的双眼猛地一霎。颀无羽收起了“夺心术”,默默看着已昏迷过去的阿柠,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傻瓜,真是个傻瓜……不过,你的心思也锁得真紧,竟然这样也无法获悉浮果的全部秘密!” “掌柜的,有没有看见跟我同来的盲姑娘出去?”摩涯带着满腹惊疑回到客栈,却发现连阿柠也不见了踪影。
瘦掌柜翻起一双白眼想了半晌,才道:“哦,她和一位公子亲亲热热地走啦!”
公子?亲亲热热?以阿柠的性格……难道是凌沧?
摩涯急忙追问道:“他们说去哪儿了吗?”
“好像是要去什么……豆蔻村。”
豆蔻村?看来没错了!
“对了,”掌柜叫住正要出门的摩涯,“你这人事还真多,喏,又有你一封信!”
摩涯一怔,接过来一看,又是一封杏黄笺。上面仍然只是一句话:
不要去豆蔻村
摩涯只觉一股寒意顿时从脊梁后升起。环目四望,店里,几桌人在埋头吃饭;店外,街市喧哗,人流如织。究竟是谁,如同鬼魅般不动声色地跟着自己?
写信的人似是善意警示自己,这样想来,只有凌沧有可能这样做。但如果杏黄笺是凌沧写的,那和阿柠一起去豆蔻村的人又是谁呢?豆蔻村,如此美妙的名字足以引起无穷遐想。也许以前,这里确曾是山灵水秀的世外桃源,但现在山花依旧,却荒草丛生,断壁残垣,杳无人烟。
一踏入这荒村,摩涯就觉得有些眼熟。当眼前出现一座衰草堆砌成的茅屋时,摩涯猛然想起,在阿柠的“心镜”中,凌沧中伏的地方就是这里!
右臂上的灵蛇金剑忽然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颤动起来。这种熟悉的嗡鸣声让摩涯心头一热:这是灵蛇金剑感应到了凌沧的灵蛇银剑的独特表现,爱剑如命的凌沧,从来都是“人不离剑,剑不离人”的,这意味着凌沧也在这里!
推开门,屋里简陋凌乱。摩涯的眼光立刻被破木桌上的那片夺目的光华所吸引。灵蛇银剑,宛如一泓银光,静静流淌在桌上。
“凌沧?”
没有人回应。摩涯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睛凝视不远处那柄灵蛇银剑。臂上的灵蛇金剑蠢蠢欲动,催促着要去和银剑会合。
这柄剑确是真的灵蛇银剑无疑。摩涯再次四处打量一番,平静简陋的小屋,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
他迈步慢慢走过去。
正待向桌上的剑伸出手时,地面忽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大口子!就仿佛一张黑洞洞的大嘴,发出沉闷的嘿嘿声,一股巨大的力量旋转着,要把摩涯牵扯着吸进去。与此同时,成千上万条暗色光影,发出“嗖嗖”的尖锐呼啸声,从屋顶俯冲而下,就像一个黑色的盖子从天而降。
摩涯感到自己被旋涡之力牢牢吸住,几乎难以抗拒那巨力。黑色大嘴得意而刺耳的笑声,离耳畔越来越近。
摩涯一边奋力稳住身形,一边凝聚心神。眼下惟有使自己和灵蛇金剑合二为一——灵蛇移行,这一招他还从未用过。
“走!”摩涯喝道。
瞬间,他的身影凭空消失。一道道俯冲而下的光影扑了个空,全都张皇失措地尖叫着扎进了旋涡。
“好厉害的‘玄黑乾坤洞’!”摩涯的身形出现在门口,一缕细细的金光迅速地收回到他的袖中。
“没想到,”那黑洞洞的大嘴一张一合地旋转着,“你竟然已经练成了‘灵蛇移行’!”说完,黑洞迅速瘪了下去,转眼便消弭无踪。
摩涯并未追踪。“玄黑乾坤洞”实质上是一种幻术,施法者可能就在附近,但也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他定了定神,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剑。此时剑光已经黯淡,宛如一条干死的灰蛇。
但这的确是凌沧的灵蛇银剑。
摩涯叹了口气,收好剑走出茅屋。
荒凉的村落里,野草疯长,寒鸦乱飞。大部分茅草屋都已经倒塌,剩下几间也摇摇欲坠。仔细地检查过几遍,既没有冰蚕的线索,也没有阿柠来过的痕迹。
豆蔻村在沧澜洲的北端,距离八月槎出入的豆蔻码头不远,但离地处沧澜洲中北的沧浪城还是有相当远的距离。来的时候满怀希望,而现在,一无所获之下,便觉这一路也着实不近了。
黄昏时分,晚霞中终于看到了龙渊宫。
摩涯收了“移行术”,缓步走入城中。为今之计只好先回祥福客栈,看看有没有阿柠的消息。如果还找不到阿柠,也得设法先把小欢寻回来。
熙来攘往的街市,依然繁华如昨。有人搬了小船那么大的一颗花生叫卖,声称饥荒时足够吃上一年。还有人坐在一个五彩蚌壳上,吆喝着里面有八十一颗拳头大的明珠,叫价万金。至于贩卖凤毛、麟角、龙涎、龟丹等珍贵药材的,更是多不胜数。
“郎中!郎中!”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摩涯愕然回头,却见一个小孩怯怯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等摩涯发问,小孩把一封信硬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跑,瘦小的身子如泥鳅一般在人流中三扭两扭就消失不见了。
摩涯低头,又是一封杏黄笺!
不要看云梦珠
云梦珠?摩涯皱紧眉头,不但没见过,连听也是头一次听到。现在看来,凡是杏黄笺警示过的,都一一应验了:自己追踪了“奇怪的人”,也去了豆蔻村,结果都险遭不测。
指点自己去豆蔻村的,是凌沧留在蓝布包裹里的血衣。如果这是一个诱使自己上当的局,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凌沧不可能害自己,那么可以推断出那件血衣是假的;血衣若是假的,那么店小二就应该是沧澜的人。摩涯摇摇头,想起店小二年轻、聪明、善良的脸庞,实在不愿相信他竟也是个叛徒。
正沉思间,忽觉肩膀被重重一拍。摩涯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胖的小贩,满脸堆笑道:“俗话说,生平不见云梦珠,虽到沧浪也枉然啊!郎中,来买颗云梦珠吧!”
“云梦珠?”摩涯心中猛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