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夜千墨还没逃,那人就死了。死了的时候,连贼窝都没到。
他忽然一回头,就看见那个给他买包子的人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月光洒下来,脖颈处汩汩流着血,血泛着冷光,他小手里拿着那人给他买来哄他的糖人,咬的咯吱咯吱响,再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立了一人,黑衣蒙面,手提长剑,将他身前大片月光遮挡,于地上留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剑尖滴着血,于寂静的夜空中响的分外诡异。
夜千墨手中的零食“啪”的就掉到地上去了,冷不丁往后一退,腿软倒在地上。
影子手中长剑缓缓抬起,剑锋光洁,映着月光反射出一阵刺眼的光芒,连同那狠狠刺来的剑一起,随着一声尖叫,带起一片血光,刺痛了夜千墨无限惊恐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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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虞尚在盛怒中。
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中秋节,合家团圆欢天喜地的日子,她当成宝一样的女儿因着某个小子失踪而跑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竟然负了重伤。
他令堂的!哪个王八蛋竟然这么丧心病狂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难道那夜千墨当真是个丧门星?克死他娘不算,被他爹送到这里也不说,竟然还有人惦记他的小命?且连累她宝贝女儿为了救他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帮他挡了一剑。
古来戏台上话本里传说中哪个不是英雄救美?怎得现实里却反过来了?而且她的美人爱女救下来的尚且不是一个英雄,连狗熊都算不上!
连狗熊都算不上的夜千墨当时面对那刺客举起的长剑,眸中浮现出无限惊恐,被吓的没有任何动作。想他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被人呵护惯了,哪怕被送到景国也是被人宠着护着的,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茫然的眼眸随着影子缓缓扬起的长剑慢慢移动,然后有人一声尖叫,他骤然醒神。
他尚没有从惊恐中反应过来,就见一大片红色的影子笼罩下来,随即他被人扑倒,一具单薄而瘦小的身体压在他身上,被人捂住的瞳孔里,一朵娇艳而灿烂的山茶花一闪而过。
仿若有什么东西染在他细细的脖子里,顺着肌肤滑过,触感温热而滑腻,鼻翼间却缭绕着一股陌生的令人厌恶作呕的腥气,耳边不时传来某人压抑不住的抽气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呻吟。他正是年幼无知的年纪,却仿佛在一瞬间感应到了什么,也明白了什么,浑身都颤抖起来,发了疯的要去夺捂着他眼睛的手,每一寸肌肤都昭示着害怕,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惊恐的呜咽,那只微凉的小而细长的手,触之柔腻,碰之凉软,明明没什么力道,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做出不容抗拒的姿态来:“听话,你还小,别看……”
那声音细腻而娇懒,泠泠如碧中水,拂拂如春日风,又带着些许压抑的痛楚,仿若是黑暗里哑然而盛开的一朵花。
夜千墨突然哭出声来,更加疯狂的去夺她的手,哭道:“你放手,放手……”
身后有打斗声。
那刺客见势不妙,本来想走,却被随扶苏而来差点被甩掉的护卫给围上,一时刀剑相击声声作响,护卫发出信号弹,引来更多的护卫,刺客武功再高,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眼看要被人一刀斩下,扶苏突然忍痛道:“留活口!”
正要斩下的护卫顿时转变刀势,一刀把砍在刺客肩头,刺客身体晃了两晃,嘴巴一动,护卫眼疾手快,将刀把塞进他口中,阻止了他自杀的行为,又点了他周身数处大穴,管教他自杀都无法。
一帮护卫转头看见扶苏,触及她惨白的脸色及身上的伤口,头皮顿时一炸,焦灼着围了上来。
那一剑刺在扶苏右肩头,在她身上刺出一个血洞来,殷红的鲜血流下,染透了大红衣衫,却分不清那究竟是血的颜色还是原本衣服的颜色。她年纪小,又不会武,这一剑刺下去生生的疼,力气也跟着血流渐渐消失,夜千墨哭着一把夺开她的手,首先映入泪眼的,正是那一处伤,他往自己脖子上摸了一把,满手都是血。
护卫们慌慌张张就将两人送进了宫。
等候消息的夜虞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竖着出去却横着回来,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即勃然大怒,命人去太医院将当值的太医全抓进了栖梧宫,又将那群护主不力的护卫责罚了一顿,待了解到前因后果之后,瞪着正哭哭啼啼的夜千墨不说话,其实心内如焦灼。
扶苏受了伤,栖梧宫里顿时一片手忙脚乱。忙乱声惊醒了因迟迟等不来她姐姐而忍不住困意打瞌睡的扶桑,扶桑揉着眼睛问她娘怎么了?她娘怕她听到扶苏受伤的事哭闹,从而是场面变得更糟,只好说没事,又哄着她睡。扶桑扭捏着说要等扶苏,扭捏了一阵,最后还是熬不过歪倒睡了。夜虞命花柳轻手轻脚的将她带去偏殿。
三个太医抹着冷汗匍匐着出来回话,说那一剑刺得厉害了些,虽不在要害处,但失血过多,加上扶苏年纪小……肯定是有那么一丁点的危险的……
夜虞阴恻恻的盯着他们。他们咽着口水的同时也把话给咽了下去。
……
夜千墨守在扶苏榻前死活不走,小手扒着床沿无声泪流,夜虞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更没什么好口气,这小子,没事的话乱跑什么,不知道别人会担心的吗?要是他跑了,她的宝贝女儿哪会急不可耐的出去找他?要不是他跑了,怎会遇见刺客,她的宝贝女儿又怎会为了救他身受重伤?
她的宝贝女儿如今才八岁年纪,还是个小孩子呢。
也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好,怎就叫她女儿看上了眼,这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就知道惦记人了,还懂得以身相护了,这两人才认识多长时间,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吗?
克星!真是克星!
这小子生下来就是个克星!
皇帝太不道义了,怎么能把一个克星送到这里?这平白无故的克了她宝贝女儿,万一扶苏出了什么事,他赔得起么?
不行!
绝对不行!
他必须要把这小子送走……送到安国公府里去!日后再也不让他进宫来!
皇帝又没交代要如何照顾他儿子,反正住在安国公府里吃喝不愁的,她觉得已经是照顾了。没道理为了这小子,让她的宝贝女儿受到伤害。
想着就吩咐宫人赶走这小子,花柳上前来好言好语软言软语劝着夜千墨,小子只会摇头,跪在榻前,握着扶苏的手,一句话都不说,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初初夺开那只手时,映入眼帘中先是扶苏苍白容色,而后是肩头伤,衣裳血,待及一手染尽血污,那刺眼的颜色,好似一根细长的针刺到心里,不疼,却出奇的难受。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恐惧,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离他而去,伸手抓不住,张口唤不得,好像穷极他全身力气,都似是无可奈何。
那种感觉,他并不陌生。
好像在一个熟悉的令他害怕的城池里,一座巍巍庄严的宫城中,一间富丽堂皇装饰精致的宫殿内,他被人拦在殿外哭喊,他的母妃在内殿中,气息渐渐流逝。
那一日,他也仿佛看见流了一地的血,融入殿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中,流满了整个宫城。
成为他一生,都避之不及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