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商五十五年。广南。
寂静夜中，骤然鞭炮轰响，鸡鸣狗吠，盐商黄老实宅邸灯火通明，家仆持棍而出，若打过街老鼠。
十四岁小儿笑倒高墙之上，脸蒙黑布，手提一截未燃炮仗。这不知天高地厚、古灵精怪的，除了混儿卓小点，谁还有这等胆量。
有这胆量，却未必有人欣赏。至少黄老实的那些家生奴才是没心情来佩服卓小爷的。
“小点，黄老猪的狗腿子快来了，咱快跑吧！”贾小胖素来胆儿不大，平日里虽跟着卓小点处处捣乱，可却也是小打小闹，现下眼看黄老实的家仆就要寻到围墙处，他自然有些发怵了。
高大猛生得人高马大，威风勇猛，可胆子却是比贾小胖还小，躲在一旁直哆嗦，“小点，咱快逃吧！俺娘要是知道，非打断俺的腿不可！”
卓小点惯来见好便收，对贾小胖、高大猛二人使个眼色，让他二人先跑，自己则是拿出火折子，点了手上拿半截红炮仗，随手一扔，便当是送给黄老实的狗腿子的大礼了。
霹雳啪啦一阵响，炮仗声中，有清脆婉转之声，调调是街头巷尾耳熟能详的童谣，词儿却是改了一番：
“黄老实，卖假盐，害死街坊来赚钱。
黄老实，八戒脸，高老庄的媳妇嫌。
黄老实，四处骗，雷公等着把你电。
黄老实，耗子变，过街老鼠人人厌。”
“哈哈哈！”
黄老实是前年年初来的广南，原是河南洛阳一代的米商，前几年与两广地区巡抚勾结，买下了广南地区的私盐权，欺上瞒下，大发不义之财。
广南地区渔民众多，原也靠着贩点私盐过活，黄老实来之后，凡是私自采盐的渔民都会遭黄老实的家生奴才狠打。渔讯严令禁止打渔期间，渔民没了私盐的收入，有的卖身进了富贵人家做奴才，更惨的是被活活饿死。
这还不止，黄老实垄断两广盐运之后，还在广南地区贩卖假盐，吃死了不少百姓。官府不管，竟就让那些百姓无故惨死。
卓小点和贾小胖、高大猛二人分手，一溜烟儿便跑回了东头的当铺。偷偷往卓老头屋子里瞧了瞧，卓老头呼呼大睡，每呼吸一次，便要把嘴上的胡须吹起来一次，呼噜呼噜，睡样儿甚是可爱。
卓小点蹑手蹑脚走进屋子里，给卓老头掖了掖被子，嘴里却是不依不饶，“老头年岁大了，睡觉还不老实，哼，真是个老顽童。”
卓小点戏谑时，嘴角却是漾着笑。
十三年前的大雪之日，卓老头出门买米，走半路上便见一只锦缎襁褓。南方虽不比北方酷寒，可这雪天的寒冷也非儿戏，他心中可怜那婴孩儿，想着哪个父母如此狠心，竟将这娃儿扔在雪地里。
走近一瞧，却发现一张小脸活气十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煞是好奇的盯着卓老头，似是在大量来者何人。看见卓老头那惊讶的表情时，婴儿竟像是得意万分，咯咯笑了起来。
卓老头孤身一人守在东头的当铺许多年了，没伴儿也没牵挂。他打着了旱烟，吸了两口，便把那小儿抱进了怀里。
“小东西，咱有缘。”卓老头吹了口烟，怀里的小家伙便又笑了起来，那模样，似乎是听得懂卓老头说话似的。
卓小点自小便长得小，卓老头也懒得取名，便小不点、小不点的叫着那小家伙，也就成了卓小点的名字了。
卓小点自小就爱捣蛋，可一张嘴却也是抹了蜜的，街头巷尾都喜欢这小家伙，卓老头拿着更是没法子。
卓小点吊儿郎当转着手里那串木质佛珠，卓老头说捡小点时，这佛珠就在襁褓里，八成是与卓小点身世有关的信物。虽没想过要去找什么亲生爹妈，这串佛珠却也素来不离身，得意的时候，卓小点就会转转这佛珠。
刚刚闹过黄老实的大宅，卓小点自然得意。
只可惜，这得意，也得意不了许久了。
睡了不过半个时辰，卓小点就被烛光晃醒，揉揉睡眼惺忪，发现卓老头点了支旱烟在抽着。
小儿闻不了烟草味道呛，卓老头已是许久不抽烟了，现下却点了烟。
“老头，怎了？”卓小点一骨碌爬着坐了起来，一头黑发乱得和一堆稻草一般，就那样胡乱的用根布绳子绑着。
“小点，你晚上干什么去了？”卓老头把旱烟搁在了桌上，十几年过去，卓老头真是变了个老头样儿，额角多了许多如同沟壑一般的皱纹，那纹路，似是可以夹死夏日里的蚊子般。
“我没做甚啊？”卓小点插科打诨惯了，嘻嘻笑着，想要蒙混过去。
“还不老实说！”卓老头的旱烟重重打在桌子上，发出一声重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卓小点浑身一抖。
“我——”卓小点这才意识到已经纸包不住火，想必卓老头是知道小点半夜去闹黄老实宅邸一事了。
“黄府已经报了官，明早便会派官兵在城中搜人，怕是不要半日，便要捉着你了。”卓老头叹息一声，卓小点捣蛋，可从未失格。可这次，黄老实虽坏，却也轮不到这小混儿来打抱不平啊。
“他们怎能知道是我？料是捉了我，也没证据。”卓小点捣蛋经验十足，这次大闹黄老实家，自也是滴水不露，不会让黄老实捉到半点把柄。
“你以为，黄老实宰你，还要证据？”卓老头摇摇头，这小崽子平素小打小闹，自以为算计深重，可以瞒天过海，却不晓得现实如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也怪自己啊！
卓老头又是一声叹息，“黄老实家奴打死那样多渔民，官府管都不敢管。捉你一个混儿，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据？”
卓小点听得老头这样说，急得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老头，你也知道黄老猪害死那么多人，我不给他点教训，那可怎么成？”
“你坐下。”卓老头自是清楚这娃儿的性子，看上去虽是吊儿郎当，爱插科打诨，骨子里却是刚正不阿，是非太过分明。
卓小点坐了下来。
老头推了推手边的包袱，“崽子，这么多年来，老头儿一直将你做男娃养，一是怕我略有疏忽，让你受人委屈；二也是预料到某天，你变回女儿身，说不定可以金蝉脱壳，逃过一劫。只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竟要你这样早离开这里。”
“老头，你胡说什么呢，谁要金蝉脱壳，谁要走啦！”卓小点眼睛鼓得圆圆的，按捺不住便站了起来。
“坐下，听我说完！”卓老头压低了嗓音，“今夜你大闹黄府，以黄老实那鸡贼个性，定是要将你就地正法，你若不逃，便是死路一条，更是要连累小胖和大猛。只有今天你逃了，你把这罪顶了下来，让黄老实来捉你，他才会放过小胖和大猛。我已经找好了一户农夫，半夜会带你出城。”
卓老头说到这里，卓小点终于明白他说的金蝉脱壳是什么意思了。
一直以来，广南的人都以为混儿卓小点就是个男娃，黄老实要捉的，自然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娃。今日她变回女装，即便黄老实寻到天涯海角，卓小点这个男娃也是人间蒸发，绝对无迹可寻。
“可是，黄老猪要是拿你出气怎么办好？”卓小点想到这里，滴溜溜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卓老头，半晌，眼泪便落了下来，一头扑进老头怀里，“我不走，我走了，你就没法子活了！”
“傻闺女！”卓老头轻轻的拍着小点的后背，这是他头回唤她闺女儿，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卓老头强压下声音中的凝噎，缓缓道：“黄老实捉不到你，自是要来找我麻烦的，要来找便找就是，可捉不到你，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看来，真的只能离开广南了吗？
十三年来，卓小点与卓老头虽无父女血缘，可却是父女之情。二人相依为命，虽不说每日欢天喜地，可却也是其乐融融。偶尔小点出门捣乱，惹得一波波找麻烦找上门来，卓老头也会训斥，但一切都不过是小风小浪罢了…
“宫里有我的旧相识，我已与她写信说明一切，等你到了京城，想必她已经知道来龙去脉。她与我交情笃深，定可护你周全。今后你入了宫城，宫外之人必再也不能把你怎样。小点，我的崽儿，你可听清楚了？”卓老头紧紧地握住卓小点的手，他平素一副憨态模样，可心思之缜密，却是无人能比。
卓小点用力点了点头，她自小坚强，脸皮又厚，打是个婴儿时起，就极少落泪，可现今，却足足一个泪人儿，“老头，那我，哪时可以回来找你？”
卓小点问得怯生生的，她是生怕卓老头再也不要她了啊！毕竟，她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儿。
“只要风平浪静，自有山水相逢之时。”卓老头擦掉小人儿的泪珠，将那细心包好的包袱放到了卓小点的手中，“小点，记得去了京城后，在招收宫娥处找文萃嬷嬷。自入了宫，再也不可胡作非为，凡是不能强出头，收起棱角，在宫中才是长久安生之道。切记。”
久久，卓老头的话还在卓小点耳畔回响着。
卓小点出了广南，便换下了女装。这是卓老头早就交代过的。一来，黄老实定料不到卓小点已经化作女儿身逃出了广南，所以出了广南，也算是安全了一大半；二来，女儿家独身在外，也要提防不轨之人，还是混儿模样容易度日。
由此观来，卓老头当真心思缜密。
去京城之路，对卓小点而言，似就是做了好长的一场梦，一连数十天，她走家串户，得亏她小嘴儿抹蜜，才饥一顿饱一顿没至于饿死。
半月之后，终于抵达帝都京城。
天子脚下，自然是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