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这年,她生命里的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了,尽管她诚心向上苍祈祷,尽管她抱着外婆的手苦苦哀求,那个慈祥的老人还是在被疾病折磨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静静地阖上了双眼,从此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孤苦伶仃。
外婆的葬礼上,谷雨已经流不出眼泪了,这些天她已经流了太多的眼泪,以至于再看着外婆的遗像,只觉得眼睛涩涩的疼。后来邻居都回家了,谷雨还在跪在堂屋,地板很硬很冷,她双腿发麻,可是也不知道要起来。那一刻的她灵魂好像飘去了远方,隔了很久很久,才见她的眼珠转动了一下。
因为屋外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车上的人下车时弄出了一点动静,谷雨此刻就像是惊弓之鸟,一点动静都能让她瑟瑟发抖。
她怕,怕这人世从此就剩她一个人行走,更怕,她根本没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身后有脚步声,可是她懒得回头,大概又是前来祭拜的邻居,外婆这一生与人为善,在杏雨村还是受很多人尊敬的。可是,脚步声突然又停住了,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像是消失了般。谷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因为那一眼,她此生的际遇悉数改变。
来人穿着笔挺的西裤,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往上,逆着光谷雨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是也能感觉出他很年轻,且难以亲近。
她看着他,脑子里迷迷糊糊,这个浑身散发着冷漠气息的人是谁?
她打量着他的同时,对方也像是用着审视的目光在打量她,良久,谷雨听到他冰冷开口,“跟我走,以后我会照顾你。”谷雨正觉得莫名其妙的时候,他又冰冷的补充了一句,“我叫南汀,是你的叔叔。”
谷雨愣了愣,这不是她第一次听到南姓。她姓谷,谷是随母姓,她并不是父不详的孩子。她自有记忆起就跟外婆一起住,从小身子骨瘦弱,被一群大她几岁的孩子围在中间戏弄,“可怜虫,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虫。”
外婆知道了以后就会从家里拿着扫帚冲出来,把孩子们轰走,抱起蹲在地上已经满眼噙着泪的谷雨,心疼地哄道:“谷雨有父母,谷雨的妈妈叫谷卿卿,谷雨的爸爸叫南绍。”
她便趴在外婆的肩头哽咽道:“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
外婆叹口气,空气里便多了些许悲伤的味道。外婆拍着她的小身体说:“因为他们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谷雨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叫天堂,去过的人都不愿意回来。她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意外,彼时才3岁的她被妈妈拼死搂在怀里,才得以幸存。后来外婆从医院把她带回家,她就跟外婆一起生活,因为,奶奶家不要她。
谷雨有些好奇地盯着眼前这个奶奶家的人,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不过外婆有教过她,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要搬椅子给客人坐,要倒水给客人喝。所以她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每动一下,腿就好像就被千万只蚂蚁啮咬。她好不容易才站稳,一抬头,只觉得所有的光线都往后退,叫南汀的男人身形恍惚,她的身体好像在下坠,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谷雨醒来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山,窗口那边落进一片金红,她借以看清屋内的摆设。这不是她在杏雨村的房间,当然她也没闻到那股经久不散的霉味,这里很香,她躺在床上,总觉得鼻端萦绕着一股清香。
被子很软,很轻,不像家里那床大被子,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意识渐渐清明,紧随着而来的便是一个大疑问,这里是哪儿?
外面有人在说话,迷迷蒙蒙,她听不真切。然后,她就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她赶紧闭上眼睛。脚步声是朝着床这边来的,她的小手在被子里面捏紧,像面临着什么可怕的敌人似的,其实哪有什么敌人,13岁的谷雨所有的敌人都是来自对外界的不确定而已。
突然脚步声没有了,她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过了一会儿,可是谷雨感觉过了很久,她听到了轻笑声,紧接着房间里响起一个温柔的女声,“不要装睡了,我知道你醒来了,医生说醒来就赶紧吃点东西,你已经很久没吃饭了吧。”
唯一疼爱她的外婆突然就去世了,她怎么会有胃口吃东西。谷雨乖乖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面孔,这是她今天接触到的第二个陌生人。她是谁,跟那个叫南汀的男人有关系吗?
她嘴巴张了张,又闭紧了。
谷雨后来才知道,这个声音温柔的女人叫许笑晴,是南汀大学的学姐,比他大一岁。
随后谷雨跟着许笑晴走出房间,她让她在餐桌旁等等,她去把饭菜热一热。谷雨坐在凳子上,眼睛四处打量,入眼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沙发陌生的电视机还有在厨房里忙碌的陌生人。
许笑晴的动作很麻利,十分钟不到饭菜就端上桌了,她盛了一碗白米饭递到谷雨面前,轻声说:“吃吧。医生说你正在长身体,要好好吃饭。”
谷雨默不作声,拿起筷子,慢慢地扒饭。
许笑晴又说:“多吃点菜。”
谷雨抬起头,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伸筷子夹了最近的红烧土豆,然后继续扒饭。
许笑晴像是有点无奈,起身从厨房又拿了一双筷子出来,每样菜都给她夹了一点到碗里,一边还说:“你别怕,我是你叔叔的朋友,他暂时有事,过几天就会来看你了。”
谷雨不说话,可是扒饭的动作越来越慢,她不敢告诉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其实已经吃饱了。碗里还剩三分之一的饭,和堆得高高的菜,外婆说浪费粮食的小孩是坏小孩,她怕她讨厌她,所以尽管吃不下了,还是勉强地往嘴巴里塞。
等到终于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巴里,她的肚子已经鼓成了一个小皮球,许笑晴却满意地笑了,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擦擦嘴巴,我去洗碗,你可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哦。”
谷雨便乖乖地起身,走到沙发边坐下来认真看电视。
没看多久,许笑晴就从厨房出来了,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朝她走来,注意到她的视线正看着她,她微微笑了笑,然后拿起沙发一头的电话。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但是她猜她应该是打给南汀,因为她听到她对着听筒说:“她醒来了,刚吃完饭。”
谷雨默默地抿了抿唇,猝不及防地,她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周围的气流仿佛有几秒的停滞,她赶紧捂住嘴巴,耳根都红了。
“你要不要跟你叔叔讲话?”许笑晴眼角堆满了笑意。
谷雨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能有什么话跟那个冷漠的男人说?
可是许笑晴却像没看见她摇头似的,把听筒递到她的耳边,一个陌生的男声即刻传来:“笑晴是我的学姐,你暂且住在她的家里。”
谷雨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叫笑晴的女人,她的脸上有着浅浅的笑容,看起来说不出的温柔。谷雨忍不住想,她是因为特别爱笑所以叫笑晴吗?
“……谷雨,你在听吗?”
突然被叫到名字,谷雨怔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点点头,在听呢,她在听呢。可是,她忘了南汀根本看不见她点头。
许笑晴被她逗得直笑,轻声提醒她,“你这样点头他怎么可能看得见。”
谷雨呆了呆,才对着听筒低低地嗯了一声。
南汀得到她的回应,便继续说:“你要听笑晴阿姨的话,不要给人家添乱。”
谷雨再嗯了一声。那是一种类似小动物的声音,无助,诚惶诚恐。
“明天我带你去新学校报到。时候不早了,早点睡。”
谷雨又习惯性地点头,然后她抬起头,把听筒递还给许笑晴。许笑晴接过去,继续和南汀讲了一会儿电话。
谷雨坐在一边,脑袋里想着他刚才说的要带她去新学校报到的事,怎么她要转学了吗?虽说她对旧学校不见得有多少感情,可是旧学校胜在都是她认识的人呀。谷雨突然有了一种预感,过往的一切将与自己拉开最大的距离。
许笑晴讲完电话了,微笑着对她说:“你叔叔要你早点休息,我带你去房间。”
还是先前那间香香的房间,许笑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进去拉开衣柜的门,回头对还站在门口的她说:“这是今天下午你叔叔去商场给你买的新衣服,明天你就穿这里面的衣服。”
谷雨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白天穿的那一件,已经被洗得很旧很旧了。
许笑晴关上柜门,指了指旁边的一张磨砂玻璃门,“里面是卫生间。”
她转身回到谷雨身边,微笑着说:“我住在隔壁的卧房,有什么事情就去找我哦。”
谷雨小小的脑袋点了点,可是还是不说话。
“那你早点睡,晚安。”说完,她退出去了,顺手带上了房门。
谷雨站在门口不动,眼睛却在屋子里乱转,然后她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小身体一点一点地伏下去,直到脸颊贴着绵软的被子。屋子里暖烘烘的,直烘得她的眼睛湿润,终于有液体滑过眼角,瞬间没入脸颊下的被子,也是直到这一刻,谷雨才深刻地意识到,外婆已经不在了,她去了和爸爸妈妈一样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外婆去世的这几天,谷雨几乎都没怎么闭眼睛,此刻哭着哭着,竟不知道不觉地睡着了。到底是心思单纯的小女孩,悲伤和恐惧都是有限的。只是那一晚谷雨梦到了外婆,外婆乘着五彩祥云来到了她的床前,慈爱地看着她,对她说:“小雨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要学会坚强。小雨也要听叔叔的话,做个乖女孩。”
第二天谷雨很早就醒来了,潜意识里有什么在催促自己睁开眼睛。看见光线的一刹那,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伸出手背揉了揉眼睛,然后从床上坐起来,卧室外面没有一点动静,她也不知道时间,她慢慢地走到门口,拉开一条缝,小身体探出去,左右看了看,许笑晴不知道是没起来,还是出门了。她用最轻的动作关上房门,然后折回衣柜前。
打开柜子门,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套秋衣,粉红、浅蓝、草绿,都是很好看的颜色。她踮着脚拿出最上面那套粉红的衣裳,犹豫了一下,放在床上。然后开始动手解身上的扣子,换上那套粉红的衣裳。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她使劲抚平衣角,仿佛这样心里的异样也能抚平。
她侧耳听了一下,外面还是没有动静,于是捡起地上换下的旧衣服朝卫生间走去。
她把衣服扔在小脸盆里,又接了半盆子水,找了很久都没找着肥皂或者洗衣粉,只好蹲下来两只手拿起衣服使劲搓揉。
她洗得太专注,以至于门口传来的动静都没有听到,直到许笑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天啊,你在做什么?”
谷雨心里咯噔一下,僵硬地转过头去,便看见许笑晴吃惊的表情,以及站在她旁边的南汀。
谷雨浑身一僵,她不敢去看南汀的表情,默默地低下头来,不说话。
南汀也沉默着不说话,最后还是许笑晴打破僵持,“都出去吧,哎,那个小雨,阳台上有洗衣机,以后换下来的衣服都丢到洗衣机里吧。”
谷雨讷讷地站起来,袖口有点湿,粘着有点难受,不过她不敢表现出来,只是站在原地,低着头。
良久,南汀才终于说:“出去吃早餐,一会儿带你去报到。”说完他便转身,谷雨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早餐吃的是白米粥和小笼包,南汀大概已经提前吃过了,坐在餐桌边看着她吃。谷雨一下子如临大敌,背脊挺得直直的,拿勺的手好像都在微微颤抖。
心里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他产生这么强烈的抗拒,毕竟,也许他是她以后人生的唯一依靠。可是,那种复杂的心情小小的她也不知从何而来。
一顿早餐吃的不是滋味,南汀见她不动了,才转头对在阳台上洗衣服的许笑晴说:“学姐,我先带谷雨去学校报到。”
许笑晴哎了一声,又问:“回来吃午饭吗?”
南汀说不,然后就带着谷雨下楼了。
谷雨坐在副驾驶,南汀平静地开着车,现在是上班高峰期,路上有些拥堵,谷雨从小在乡镇长大,从没见过这么宽的柏油马路,这么多的车辆,这么高的建筑物,车窗外的静物渐渐后退,谷雨的心情却像凝结住了。那种感觉就像,一觉醒来什么都不复存在,四周都变得宽阔,人反而被困住了。
车子转了一个弯就驶到了一个校区门口,谷雨感觉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南汀把车停下来,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深雪中学离笑晴学姐家走路只需十来分钟,她上班的公司还在前面一些,以后她会送你上学。”
谷雨也不应声,只是随着他下车。
校园里面很安静,能听到学生们早读的声音,环境自然是不能与谷雨以前上学的学校相比的,绿树红墙,谷雨只在书本里才看到过这样的学校。
走到一间办公室,谷雨看到里面坐着几位老师模样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红笔在面前摊开的作业本上描描画画。南汀把她带到其中一位老师面前,唤了一声“李老师”。
四十来岁的女人闻声抬头,扶了扶眼镜,脸上立刻堆起客气的笑容,“南律师,你来了。”
谷雨感觉背上有一道力量在将她往前面推,南汀的手掌贴着她的背,“谷雨,叫老师。”
谷雨用力地将身体往后靠,嘴巴紧闭,一脸执拗。
李老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站起身说道:“我先带她去班上看看。”
南汀点点头,“麻烦了。”
谷雨还在与贴在自己背上的那只大手抗争,殊不知南汀突然将手收回去了,她措手不及,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其间好几脚都踩在南汀的皮鞋上。
谷雨看着他黑色皮鞋上沾了个鞋印,下意识地想要道歉,但却更加闭紧了嘴巴,耳根慢慢地红成一片。
南汀像没有察觉,这次他不由分说牵起了她的手,谷雨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可是握着自己的大手稍一用力,她便没骨气地偃旗息鼓了。
一直到站在讲台上,盯着下面几十双好奇的眼睛,谷雨才意识到更庞大的敌人出现了,脑袋有片刻的空白,接着窃窃私语声蜂拥而至。
“转校生吗?”
“她几岁了呀?”
恶作剧一点的学生故意很大声说:“她是从矮人国来的吗?哈哈哈,多像个小不点儿啊。”
就这样,谷雨还没正式到这个班上上课,反倒多了一个外号——小不点儿。
李老师轻声咳嗽了一声,底下立刻变得静悄悄地,她把谷雨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对同学们介绍道:“她叫谷雨,以后就跟大家一起上课一起学习了,下面掌声欢迎新同学。”
话音刚落,底下就响起来稀稀疏疏的掌声。
谷雨背在身后的手使劲搓揉着衣服,嘴巴抿成一个别扭的弧度,这让她的小脸看起来鼓鼓的,像是跟谁生气似的。
李老师看了她一眼,原本准备让她发言的念头立刻打消,她又轻声咳嗽了一声,扬声说:“大家继续早读。”然后就带着谷雨出了教室。
南汀就在教室门口等,谷雨一出去就看见了他,刚刚才松了一口气,心里不免又是一紧。好在南汀并没有多说什么,跟李老师道了谢,说她明天正常上学,便准备带着她离开。
南汀走在前面,谷雨小步跟在后面,眼前的背影修长挺拔,她却不敢靠近。
回到车上,南汀倾身过来给她系安全带,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至,谷雨皱了皱小鼻头,正要深吸一口气时,南汀已经抽身发动引擎。谷雨抿了抿嘴巴,坐好身体,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车子缓缓启动,驶上主车道,谷雨也不问要去哪里,眼睛直视前方。
南汀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大概过去了20分钟,谷雨才知道,原来他是要带自己逛商场。也对,杏雨村的家除了昨天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什么也没带。书包、文具、衣服……还有外婆的遗像,她微微侧过目光,偷偷看着身旁的高大身影,其实很想问一句,她什么时候能回家一趟。
手又被他捏在大掌里,谷雨轻轻地动了动,他的手干燥温暖,紧密地包裹着她的五根手指。一路逛下去,南汀手里提的袋子越来越多,起初他还会询问谷雨的意见,可是见她半天不吭声便都自己拿主意了。
经过一个卖闹钟的专柜时,谷雨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小熊造型的小闹钟,然后视线就没有移开过,也许是她表现出来了什么,本来已经要走过那个专柜了,南汀居然又牵着她折身回来。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伸手在一排动物造型的小闹钟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准确无误地拿起了她盯着看了很久的小熊闹钟。
“这个?”他问。
谷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熊闹钟,嘴巴闭紧一言不发。
南汀看着她这个模样,把闹钟放回去,半蹲下身体,把她掰正面对自己,“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吗?”
谷雨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要说不是,却喉头发紧,无法出声。最后她摇了摇头。
南汀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说出来。”
谷雨盯着他,小脸又鼓起来了,她两只手都背在身后,手指绞着手指,南汀像是突然有了极好的耐性,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锁紧她的小脸,好像她不开口他就不打算放过她。
僵持了将近一分钟,谷雨才别开脸,别扭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南汀直起身,把小熊闹钟递给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导购小姐,“麻烦帮我包起来,谢谢。”
那天晚上,谷雨睡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上面转动的时钟,耳边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她听着这样的节奏很晚很晚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