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老实敦厚的声音刚落下,一个穿着翠绿衣裳的小丫鬟就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四处张望了几下后,伸手拉开马车的帘子,低声说:“小姐,回春谷怎么长这样?”
梅妆轻轻点了下小丫鬟饱满的额头,有些调侃的说:“什么样?你希望它长什么样?”
“慈儿以为这儿应该是草木长荣,花开四季才对,‘回春谷’是多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啊!真没想到竟然这么丑。”小丫鬟嘴快,一句话就吐出来对回春谷的失望。
梅妆闻言不再看慈儿,而是环顾了一圈回春谷的景色,回春谷还是那副老样子,沙石飞扬,寸草不生,光秃秃的谷口竖着一块巨大的黑石,上面张牙舞爪的刻着“回春谷”四个字。梅妆出生时就带有不足之症,父母为了保住她的命,将她送到了回春谷由神医巫棂医治,巫棂见她聪慧便收她做了弟子,直到梅妆十岁那年父母双双去世后,她才被家中老仆吴伯接回洛阳,继承红梅布庄。带着一丝怀念,梅妆淡淡说道:“回春谷向来如此,世人只听名字便定美丑,实在是愚蠢至极。走吧,进谷。”说完抬脚就向谷内走去。
慈儿本还在想梅妆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见梅妆走了忙追了上去。“小姐,等等我,等等我。”
一入谷内,梅妆便看到回春谷谷主神医巫棂最得意的弟子,自己的师兄水云,从房梁上以一个狗啃泥的姿势跌倒在地上,神情极为狰狞,怕是摔得不轻,顿时觉得好笑又好气:“师兄,你在做什么呢?”
“是梅妆啊,你怎么来了?方才睡觉不小心摔了下来。”水云一手捂着右腿,咬着牙站立起来,自顾自道,“自九年前你离开回春谷,咱俩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你捎来的信也是一年比一年少。”
“这些年实在是太忙了些,所以才……”梅妆略有愧色的低下头。
“算了,也知道你一个人支撑布庄有多不容易,年纪小又是个女儿身,师父和我时常担忧你出个什么事,也亏你熬过来了。如今回谷是有何事?难道是那病又犯了?”水云伸手抖了抖身上被药草染得五颜六色的长衫,白发披散,眉头一皱。
“布庄有吴伯帮衬着,并不是太累,至于那病,已经许久未犯了。我今日来是想请师父和师兄出谷,去京城洛阳参加我的婚礼,另外我想求师父为我主婚,自父母去世后,师父待我如同亲生,我早已视师父为父。”眼角的余光瞥到就要走近的慈儿的身影,梅妆又道,“师兄,布庄的人除了吴伯都不知道我的病,希望你帮我保密。”
“这是为什么?你的病需要好好调养,切忌过度劳累和情绪不稳,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水云不赞同的看着梅妆,见她祈求之色终是不忍,“也罢了,我替你保密便是。你方才说成亲之事是怎么回事?那人待你如何?你可欢喜他?”
谈及成亲的人,梅妆的两颊不禁染上一抹绯红,眼神也变得柔情许多,“泓郎待我极好,他是苏州人士,姓江名泓,学识出众,极擅剑术,为人开朗正直,我很喜欢他。”
“听你的话那人倒也配得上你,须知终身大事要慎重,女子更是如此。至于主婚之事,恐怕不成。师父上个月出发去齐国了,半年之后才能回来。”水云缓缓说道。
“师父去齐国做什么?”梅妆疑惑不解的问。
“似乎是齐国皇后病了,听说是因为皇后唯一的女儿从皇宫偷跑了出来。”水云不太确定的回答道,笑着伸出手去,就要抚摸梅妆的额头。忽然,一颗小石子倏地飞了过来,直击水云的手腕,他一愣后侧身一让,却没想到更多的小石子又飞了过来,若是他避开必然伤到梅妆,只好生生受了,幸而掷石子的人力度不大,落在身上只是有些微疼,并无内伤。
梅妆看着不停扔石子的慈儿,无奈的摇摇头,道:“慈儿,这是我的师兄,莫要无礼。”
“小姐,这分明是个登徒子,他刚才还想摸你脸来着!”慈儿愤愤的说道,一张圆润的脸因为嘟着嘴更加圆润了,虽眼中还有愤然之色,但手上却是停了下来,不再扔石子。
水云挨了石子砸,心下正十分不舒坦,又闻慈儿骂自己是登徒子,更是火冒三丈,干脆指着慈儿大骂起来:“谁是登徒子?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又没脑子?方才要不是我护着梅妆,你家小姐早被你的石子砸晕了!”
“要不是你这邋遢男想要占我家小姐便宜,我怎么会扔石子?一看你这一身污秽我就觉得呼吸困难,还有你的白头发,简直就是个大怪物!”慈儿不甘示弱,回击道。
“你你你……”水云被慈儿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梅妆见了忙打圆场,好一番劝说下两人才算是平静下来。
“小姐,那邋遢男真的是你的师兄?我怎么觉得不像啊。”回洛阳的一路上,慈儿一直盯着马车外骑着马的水云看,满脸怀疑的说,“我看他的头发就不像好人。”
“师兄醉心于医术毒术,经常废寝忘食,其实他很爱干净,只是一忙起来就没时间关注这些了,以前还有我和师父帮他洗衣服,如今他一个人自然收拾不好。至于师兄的白发,乃是小时候误食了草药的原因。以后你莫要取笑他,知道了吗?”梅妆轻声叮嘱慈儿,慈儿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回到红梅布庄后,水云提出要见见江泓,梅妆于是带他去了书房,江泓正在和吴伯对算账本,见梅妆带着个长衫男子进来,便猜到男子是梅妆的师兄水云,急忙站了起来对水云行了一礼,“见过兄长。”
水云瞧着江泓黑衣长衫,玉冠束发,俊美秀逸,一身的文雅开朗,心中好感顿生,道:“无需如此大礼,唤我水云即可。”江泓却说长幼有序,坚持唤他兄长,水云愈发觉得江泓不错。
晚上梅妆让厨房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本说是三个人一同用饭,没料到布庄里出了点事,只好匆匆离开,独留下江泓和水云两个人。
“听梅妆说,你与她相识时你正被人追杀,身受重伤,她也不知缘由,又不愿逼问你,索性当做没这回事,我却不能如此,梅妆是我看着长大的,如同我的亲妹妹,我不希望她陷入危险之中,你明白吗?”布庄其实并未出事,这一切都是水云安排的,目的就是试探江泓是否是值得托付之人。他虽对江泓有些好感,却并不能完全信任,事关梅妆的一生幸福,他必须慎重再慎重。眼见着梅妆离开了,水云一双眼睛直视着江泓,肃然道。
江泓对水云的话却并不惊慌,仿佛早已知道他会这样问,他端起酒壶给水云和自己各自斟上一杯酒后,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初我从苏州赶至洛阳参加科举考试,太后侄儿李王孙嫉恨我夺了状元之名,向太后进谗言诋毁于我,太后对其深信不疑,罢了我的功名,遣我回乡,在我回乡的路上,李王孙设下圈套伏击我,我拼尽全力杀死了伏击者,却也受了重伤,是过路的梅妆救了我。”
“原来如此,这李王孙真是个心胸狭窄的卑鄙小人!”水云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颇为气愤又颇为担忧,“那如今你在洛阳如何?李王孙可有再来找你麻烦?”
“这倒不曾,不过兄长你大可放心,哪怕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护梅妆周全。”江泓为水云重新斟满酒,思虑一会儿说道。
“只是护她周全?”水云别有深意的看着他,江泓一怔,回想起雨夜遇伏,一身伤痛,无力的躺在泥泞里等待死亡,不知何时耳边传来马车的轱辘声,他挣扎着抬眼望去,一只白皙的手从车窗后探出来,玉镯皓腕,掀起车窗帘幕的女子,眉间点红梅花钿,面容雅丽,梳着飘逸的堕马髻,红梅样的玉簪与耳坠相互映照,一袭白底绣红梅的中腰襦裙衬得她身形曼妙、肌肤胜雪,宛若神妃仙子。她微凉柔和的嗓音飘零在风雨里,将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妾身梅妆,公子可需要帮助?”这样的女子他何其有幸得她爱恋。江泓认真的看着水云,一字一顿道:“天上人间,绝不相负。一生一世,唯卿一人。”
“好一个‘唯卿一人’!那梅妆我便托付于你了,干!”水云开怀大笑,二人举杯共饮,畅谈古今,很是欣怀。等到梅妆从布庄前面回来时,江泓不胜酒力先去休息了,水云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喝着酒,丝毫没有醉意,他对梅妆摆摆手道:“江泓不错,就是酒量太小,应该再练练。”
梅妆想到自己师兄千杯不醉的酒量,以及他实在是不能算好的酒品,再思及江泓,叹息道:“师兄,泓郎不怎么喝酒,喝酒又老实,哪里有你喝一半倒一半的狡猾。”
“什么?那小子喝酒这么实诚?这可不行,这万一哪天在外面喝多了乱搞,弄个女人回来气你可如何是好?”水云笑嘻嘻的说。梅妆被他气得羞红了脸,转身跑掉了,水云又在她的身后大喊:“你放心,那小子说了,唯卿一人。”
唯卿一人。梅妆又羞又喜,一时间竟有些喘不上气来,忙停住脚抚了抚胸口,却不料一阵气血上涌,引得自己咳嗽起来,伸出手去捂嘴,手放下时手心中赫然多了两三点血色。水云听见咳嗽声追来时,梅妆人已经不见了。
“看来是我多想了。”梅妆不都说过已经好久未犯病了么,许是自己喝多了酒幻听了,水云一抚自己的额头,自嘲道。
躲在柱子后的梅妆小心翼翼的屏住了呼吸,等水云走远了才放松,她凝视着手心的血色,眼角闪过一滴晶莹。
这么久了都没有复发,原以为是已经痊愈了,可是怎么可能呢?痊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泓郎,真不知我还能陪你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