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芒已到面门，距离近的足以让她看见了梅形银镖上镌刻着的篆形小字，字瘦而清隽，别有风骨，是个笑字。
男人抬眼，讶异见着小巧的低等婢女居然没有如寻常婢女那般吓哭出去，而是一动不动冷冷看着幽蓝冷芒迎面而至，伴着一树老梅莹然若雪，衣袂被风卷起激荡起让人惊艳的清雅风华，仰之弥高望之弥远，万千尊贵。
这样的风致，这样的清雅，居然像极了记忆深处血泪镌刻入骨的那一段，王者香。
男人握着臂托的手忽的紧了紧，喃喃低语，“女……”心神一震，惊恐发现梅形银镖在他这一晃神间已经贴上了婢女的眉心穴，白色宽袖用力一挥，疾速向前的银镖猛的回跃，呼啸一声冲回臂托之中，巨大的冲力迫的轮椅猛的后退。他眉头一皱，伸手握上轮椅侧旁铁刹想阻住退势，一握上去心头一紧，铁刹居然劲力全无，敛眉一看，连接铁刹的金线竟然不知何时断成两截！
轮椅猛的重重颠簸了下，旋即以更快的速度倒冲而下，云陆州脸色煞白。梅园当初就是依照山势修建，再往下就是后山悬崖……轮椅顺着山势往下疾冲，纷杂的碎石泥块被轮椅撞起全部重重甩在身上，痛的他不由凝眉。
如果真坠下去，他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清俊长眸里的光芒突然坚毅起来，一扫眉宇间存着的惊恐，急握住轮椅的手缓缓松开，交叠摆放在早已没有知觉的腿上。
仰面抬首，苍蓝天际有云卷云舒。
清风徐面，梅香随风而至，幽香轻狂。
我答应过你，有生之年会为你种上四季盛开的梅，费时六年如今已有所成，你若知晓，可欢喜？
他缓缓闭上眼，微笑。
“你敢死！”一声轻斥猛的响起！
他震了震，猛地睁开眼。刚才站在老梅边的那个低等婢女正飞奔过来，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全是不掩饰的急色。
他苦笑了下，明明不是她，临死之前居然也出现幻觉。
小鱼第一次大恨自己不会武，她奋力急追，可前面轮椅速度愈来愈快，两人中间距离也愈来愈远！悬崖近在眼前，轮椅的速度不缓反快，看着男人脸上那抹释然赴死的微笑，她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捶了一记，脱口而出，“云陆州，夜凰未统，何以家为，你敢死！”
男人身躯狂震，不置信的直起身子，瞪着她。
轮椅猛的又颠簸起来，哗啦一身重响，轮椅的颠簸居然把悬崖岩石崩坏了一块，轮椅一抖，连人带椅直直坠下！
“云陆州！”
小鱼脚步一错扑跌在地，挣扎爬起时悬崖边已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男人的踪迹。
他……他这么摔下去了？
猛烈的山风刮的她宛如坠入冰窟般的刺骨森凉，面上也是冰凉，她一抚，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落两腮。
“我在这！”低沉激动的声音自崖下突然响起，小鱼愣了下，眸里扬起炫目几可比拟朝阳的喜色，赶紧奔过去。
悬崖边缘，衣衫破碎满面尘土的云陆州单手握着一柄匕首，匕首插在岩石的缝隙中，勉强支撑着不摔下去。他不急着上去，反倒急切而期待定定看着脸上尤带泪痕灰头土脸的清秀婢女，俊眸微微发热，“你刚才说什么？”
夜凰未统，何以家为……
恃才傲物一般慷概激昂，只不过是留在她身边的借口。
只有她知道的借口。
小鱼一愣，“什么？”
他也一怔，望进那双坦澈干净异常熟悉的眸，再徐徐扫向她异常陌生的容颜，染血的唇颤了颤似要说些什么，旋即抿了抿，平静低道，“拉我上去吧。”
※
看着一桌从各地搜集过来鬼神怪力的书卷，云陆州突然怔仲。
六年了……
移魂换魄……可那个占据女帝身体的女人说过，女帝已经投胎转世不会回来了……可那个少女怎么回事，形貌虽然不一样，可不容错辨的高贵与清冷，还有那句只有她与他知道的戏言……
他猛地找出一本书，书页残破，依稀可见古体篆文：妻死有半载，小儿啼哭不休，一女登门照顾，女与妻言行相似但却不识吾，吾吾呼之，女陡然惊醒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妻夜入梦来，言阎君怜吾孤苦，锁她记忆着她附于女身慰藉，被他喝破，阎君恼而收回成命。吾大悔矣。
这种情形何其相似……难不成，他现在遇到的情形跟书中所说一样，难不成上苍怜他，让她回来了？
“爷，七公子与风二爷回来了，五公子说他是方外之人，家主大选就不参加了。”
云陆州回过神来，“云君亦呢？”
“二公子说明儿到。”宁一不由忿忿，“为什么长老们偏要二公子主持仪式，论年纪爷居长，论官位，爷是朝廷特封的二品刑部尚书，二公子不过是礼部一个六品侍郎，论学识论相貌……”
云陆州唇角扬起讥嘲，“可他四肢健全，我只是个瘸子。”
宁一一窒，眼眶微红。
老天何其不公！
爷十岁中举，十五岁高中状元，经纬韬略无一不精，儒雅斯文却能运筹帷幄，于羽扇纶巾间令樯橹灰飞烟灭。更在殿堂之上被先女帝尊为先生，得以出入宫廷，成为最年轻的阁主帝师。
如果不是给女帝试药，毒性入骨废了双腿，他依旧还是朝堂上最受瞩目的新星，是云堡长老们心中最优秀的子弟，是云堡的骄傲！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他们全都忘了云堡成为云州第一大户，到底是谁挣来的荣耀！
屋门半开，常四提着药箱出来，“大公子，小鱼姑娘的脚伤没什么大碍，休息个几天应该就成了。”视线热切落在云陆州的腿上，“大公子，我这几日研究出了个热熏疗法，可以利用热气逼去腿上毒气……”
话未说完就被云陆州冷冷打断，“宁一，送客。”
常四张目结舌，尤不死心，“你就让我试试，我保证……”
“宁一！”声音里隐有风暴。
宁一一抖，赶紧拽着尤然念念叨叨的常四离开。云陆州进门就看见小鱼攀着床柱去端床柜上的冷茶，他快行几步，先她一步端过冷茶，“天凉，不要喝冷茶。”重又倒了一杯热茶，摇着轮椅走到暗柜前取出一个陶瓷小罐，捻着银制的精致小勺掏了小勺银白剔透的液体搁入热茶，慢慢搅动。
小鱼心中突兀一阵酸楚，却又不知道这酸楚从何而来。她静了静，道，“我过去的事情都记不得了。你可认识我？”
不记得了……
搅动小勺的手猛地顿住，他缓缓回过头，许是因为许久不笑，笑容有些僵硬，“我……不认识你。”哪怕是无稽之谈，他也不愿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