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人连夜追回了,这是殷涛的战马,不见了他会生疑。”他轻描淡写的说,便跨上马去,龙珺绛也跳上马背,嘴上却追究:“你怕殷涛追究,怎就不怕本少爷追究,这是个什么地方,你来这作甚呢?”他好奇的问,姬倾渊不显慌乱,反而笑意不减的说:“这是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夜未归,两个扈从怕是吓坏了吧,驾!”
龙珺绛一听,脸色倒一沉。
虚严城。
“公子,公子!!”
遥遥便闻两个焦急的声音争前恐后的朝珺绛袭来,紧接着便是不止的追问:“你这一夜是去哪儿,昨日我俩刚一用膳,就见你不见了,可把我们吓坏了!”经过上一次龙珺绛虚严送粮之事,蜀烬便千叮万嘱两个侍从要好生伺候,不能再让珺绛出任何岔子。两人得令后便左右尾随,珺绛在哪,他们就在哪,小心翼翼就怕丢了项上人头。龙珺绛对此事却甚为头疼,他不喜有人这般缠人,但却也知道是小呆子怕他在虚严又受人欺负,他把不满搁在心里,承受着两人的絮絮叨叨。
“连夜未归,又杳无音讯,我二人想公子与姬太傅是不是遇见了坏人,这虚严附近不仅有洛岐兵士刺探,更有成熵余党结队,危险之极啊!”他说罢,龙珺绛一皱眉,反复:“成熵余党?”一扈从说:“不错,这些人是覆灭成熵国的余孽,潜伏在这戈壁险峻之处,虽不成气候,却也时常掠杀我大晓兵士。”
“听说他们聚集在东边,抢了我们大晓的不少良田?”
“是,这些人胆子包天,不过皇上正与洛岐大战,倒没工夫收拾他们。”
成熵人,良田?
珺绛霎时就想起了今日出帐的一幕。他神色更为凝重,黛眉蹙在一起,仿在思忖。两侍从还在说:“好在公子与太傅平安归来,不然,真不知如何向皇上交代。”两人如释重负,正顾着吁出一口长气,少年却兀自走出几步,看向不远处正与殷涛交谈的姬倾渊。姬倾渊仿佛说了什么,殷涛从焦虑变得宽慰,还连连点头。只见姬倾渊弧度美好的嘴角微微勾起,笑的淡然儒雅,他指了指殷涛的战马,殷涛便牵回去了。
他是随意编了一个借口,就打消了殷涛的顾虑么?这般聪明、心思缜密之人,他说的什么话都仿似有魔力一般,令人心悦诚服。即便想问出点什么,也只能刺探皮毛,或者压根一无所获。龙珺绛就这么边想,边把视线落定在男子的背影上,恍惚间,脑海里闪现出昨夜敞篷里的一幕。男人纤长的手指,带着微粝的质感,抚上自己的脸颊。有一丝冰冷从肤间霎时钻入肉里,顺着血液直达心脏,那一阵铿锵的跳动令他至今记忆犹新。珺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心跳,是害怕?是排斥?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男人如谜一般即让自己畏惧,又让自己想要……
靠近?
珺绛被自己吓了一跳,他不在继续往下想,又换回以往倨傲不羁的模样,回头瞟了一眼二个侍从。
“本少爷神通广大,能出的什么事?有我在,姬太傅又能出什么事,你们别瞎猜忌了!”
说罢扭头走开了。
这两日姬倾渊又恢复往常的沉稳,指点一切。虚严的粮食供给有条不紊的进行,姬倾渊也开始重新安排商旅进城。只是几日工夫,狼藉一片的虚严就变得井井有条起来,令珺绛也不禁佩服他的神通。明日就要回渝西大营了,他要把这几日所见所闻都带回去给紫儿,让他也瞧瞧虚严的百姓现在的模样。
刚过晌午,龙珺绛正坐在粮车边晒太阳,两个扈从商量着要收拾包袱,珺绛一语不发,任由他们念叨着。他只是眯着眼,让明媚的阳光洒在他白皙的脸上,染得他睫翼如金。他闲适之极,仿佛已挨着车沿睡着了,只是当不远处的声音传来时,他的耳朵却灵动起来。
“姬太傅,还是让末将陪你去吧,上次您被困荒野乃是末将之过,这一次……”
“不必了,我已多派人手护我左右,殷将军,我另有要事,嘱托与你。”姬倾渊推辞,又拂袖从姬懿手中接过一卷书简,他递与殷涛。殷涛双手接过,却满眸疑惑,姬倾渊却噙笑说:“这是虚严城的境况书,正要呈给皇上,由你送去。”
“我?”殷涛微讶,对上姬倾渊一双高深莫测的黑瞳。
“不错,奏书中亦有提及将军的功劳,姬某说到此处,将军应知姬某的心意了吧。”他笑意浓郁,殷涛先是一顿,既然豁然下拜:
“多谢太傅大恩,末将来日一定效犬马之劳!!”
姬倾渊负手而笑,不再多言。他牵过马与姬懿向城门方向走去,龙珺绛见此,霍地从粮车上跳下来,两扈从还不及呼止,那灵巧矫捷的身姿便消失在了眼前。
——
姬懿走在姬倾渊身旁,抚了抚须说:“少主是想笼络那殷涛么?”
姬倾渊表情波澜不惊,说:“运资回营地,多少要过殷涛的眼,他这人野心甚大,智谋却不济,一只想投奔朝中势力,给他些好处,他自不会对我起疑。”他语色清淡,却夹杂了一丝对殷涛的不屑。姬懿微微颔首,他亦是猜到了,但他向来心思严缜,又说:“殷涛这般的人,利用起来易如反掌,但他反咬起来也是轻而易举,少主还是要提防一手才好。”
“嗯。”
两人边说边出了虚严,向东边行了一些路,突然却见不远处站了一匹枣红的小俏马,定睛一看马侧还站了一个玲珑少年。姬倾渊止步,姬懿亦是大吃一惊,两人遥遥地便听见那少年漫不经心的喊:“姬太傅要事缠身,还有暇出城游耍么?”
他勾起水滟的双唇,明眸皓齿在阳光下如镀金般耀人视线。
姬懿皱起眉来,心忖这龙珺绛知道的太多了,昨日误打误撞去了成熵营地,今日竟还敢跟来?少主能放过他一次,这一次……
他刚想着,便见姬倾渊兀自拉着马,缓缓走向少年。龙珺绛仰着头看他,男子逆光而行,表情不得而知,少年不知怎地心下打鼓,他生气了么,在责怪自己恬不知耻的跟来?然,当姬倾渊站定在珺绛跟前时,他却发现他竟在笑,这笑很浅,仿似嘴角一个浅浅的小涡,却瞬间点燃了珺绛的眸光。
他睁大眼,有些错愕的看着姬倾渊。
“这一次,你也要说是你瞎走走到这的么?”
话刚一出口,便有轻风拂过,吹开了男子惑人的笑颜,他皓齿尽露。
俊美如斯,令珺绛胸口一跃,也不知是这话恼了他,还是这笑扰了他,这一瞬又有红霞从耳根爬来,他慌忙别过脸,嘟嚷:“本……本少爷心中自有打算,用……用不着你管!”他鼓起腮帮子,佯装气呼呼,姬倾渊笑意更浓,跳上马去,回身与姬懿说:
“姬先生,走!”
男子突然的离去令珺绛微感错愕,他回身大嚷:“喂!!”
“再不上马,可就追不上了!”
策马奔离的身影干净利落的甩下话来,龙珺绛慌忙上马,一勒马绳大呼:“等等本少爷!”
第二次见到成熵大营,让龙珺绛看的更为真切。此地盘踞在隔壁荒原的最险峻之处,营前宛如迷宫一般的砾石丛是此地最好的天然屏障,那夜自己兴是在此迷了方向,才寻不到回虚严的路。大营不像珺绛见过的渝西大营,男耕女织倒像是一个处在世外桃源的村庄。这里的土壤虽不是肥沃富硕,却显然好过连绵枯竭的荒地。
姬倾渊一入营,周围守卫的侍卫便齐齐作揖:“少主!!”
少主?
龙珺绛蹙起眉来,姬懿盯着他的脸,神色甚为不安。心忖为何要把他带回大营,难道不知这个少年是晓国皇帝的宠儿么?
男子惴惴不安,但姬倾渊却一脸平静,显不出一丝忧心。
姬倾渊见到朴旭时,他正光着膀子领着数十名成熵少年习武,他朗朗大笑的走上前,拜过姬倾渊:“少主安好。”姬倾渊扶起他说:“朴领主不必多礼了。”他说罢,望向数十名瞠着好奇而景仰双眼的成熵少年,说:“他们都还是些孩子吧。”
“成熵复兴,匹夫有责,他们不小了,应担起国家重则。”朴旭饮下一口水,喘了口气又说:“这里孩子的武功都是我亲手教导的,将来都是最优秀、勇敢的战士!”姬倾渊听罢神色却闪过一丝复杂,他不置可否,敛回视线说:“朴领主跟我回帐吧。”
“是,少主。”
几人走回领主大帐,朴旭掀开紫金帷幕,引姬倾渊进帐,姬懿紧随其后,轮到龙珺绛时,他还未来得及抬步就被姬懿挡在门前,说:“龙公子还是留在外面的好,少主与我等有要事相谈,不便打扰。”说罢便‘簌’一声决然的放下帷幕。龙珺绛吃了闭门羹,嘴一撅,嘟嚷:“不进就不进,谈的什么,本少还不敢兴趣呢!”
帐内。
姬倾渊对姬懿的做法不置可否,他只是稍稍瞟了一眼门帘,便沉稳的坐下。姬懿与朴旭照例坐在他对身,朴旭斟上一杯热热的马奶,说:“少主今日来,有何吩咐?”
姬倾渊接过粗糙的瓦杯,回到:“陵安的黄金运到了么?”
“运到了。”
姬倾渊若有所思的颔首,又说:“虚严即将回复商贸,彼时,物资的运输会逐渐趋于平稳。这些黄金用来购买物资,至于运输路径,我自会安排。”
朴旭双目一亮,拍案说:“太好了!”
“太好了呀!”他又笑看向姬懿,拍着他的肩,感叹道:“由于物资短缺,我们这里的劳作工具还只是粗糙的一些锄头铲子,就连女人的衣裳也黑黑灰灰的,燕儿早就嚷着要一条丝裙了!”燕儿是朴旭的女儿,正是花般年华。姬倾渊听到此处,俊眉稍稍一展,有丝笑意。
……
…………
帐外,龙珺绛百无聊赖的四处逛荡,由于他是尾随姬倾渊进营的,游巡的侍卫们并不敢多加阻扰。他就这么漫无目的的穿梭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外桃源,时而看看扎着马步、勤练拳法的少年们,时而暼了暼田地里辛勤锄地的壮汉们。
不时,他听闻身后传来一阵仓皇惊呼:“哇,哇,让一让,让!”
这是一个还稚嫩的男孩声,珺绛一回身,正见一个矮他一截的男孩正担着与他身姿格格不入的两桶水,跌跌撞撞的冲向自己。他还不及躲闪,男孩就踉跄一下扑在地上,水桶一翻,水哗哗滚了满地。男孩一鼻子灰,爬起来,瞠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瞳仁看向龙珺绛。突然道:“呀,你是跟着少主进来的人,没有把水打在你身上吧!”他奶声奶气,稚音未脱。
龙珺绛拍拍身上的水,说:“没,就是溅了几个水花。”
那小男孩长吁一口气,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一见地上汩汩淌开的水,又委屈的瘪起嘴:“水都洒掉了,慕儿真是个没用的孩子。”他心疼的扶起两个与他身子不相伯仲的水桶,眼巴巴的朝内瞧,希望还有没有淌掉的水。龙珺绛见他娇小笨拙的动作,上前帮他扶起来,边说:“你是叫慕儿么?”
慕儿望了一眼珺绛,重重点头:“嗯,我叫慕儿,羡慕的慕,不是木头的木哦!”
“呵呵!”
龙珺绛瞧他煞有其事的解释,觉得这孩子分外可爱。他又问:“慕儿,这么大两桶水,你这么小的身子,怎么担的起?”
慕儿一听有些急,撅着嘴说:“慕儿担得起啊,我可以担的!”
龙珺绛一歪脑袋,太高音调:“那怎还打翻了?”慕儿一听,神色一黯,支吾不语,回身又可怜兮兮的抱着水桶,轻喃:“本来是娘打水的,但娘今天病了,不能打水了,慕儿就来打。水在好远的地方,慕儿好不容易担到这来的。”男孩说着说着,泪花儿就在眼眶打转,龙珺绛也瘪起嘴,说:“慕儿真辛苦!”
“娘才辛苦呢,慕儿没有爹爹,什么都是娘在做的。娘要耕田,还要织衣,慕儿不辛苦的。”他摇摇头,忽又垂下头去:“可是……”
他用小手在地上企图掬起一掌水,却是枉然。龙珺绛见此,目露怜悯,蓦地他一瞠清眸,说:“慕儿不怕,我帮你打水,你告诉我在那里打的?”慕儿一听忙不迭摇头:“不行,你是少主的客人,不能麻烦你。”龙珺绛勾勾嘴畔说:“不打紧的,我很厉害的哦,水一定帮你打来!”
说着他就自顾自的捡起两个水桶,他一捡起,掂了掂又觉得这桶太小。他一语不发的回身,正碰见一队下田去的农夫,他便问:“这位大哥,请问有没有大一点的水缸?”他张开臂,比划出一个偌大无比的圈。
一盏茶的功夫后,两个圆大的土瓷水缸搁在珺绛眼前,众人围着少年,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一农妇说:“这位兄弟,你真的要用这个去打水?”
“当然了!”
龙珺绛叉着腰,气势如虹的回答。慕儿在一旁有些受宠若惊,扯扯珺绛的衣襟:“龙哥哥,这个好重,你还是用这个吧。”他艰难的抱着水桶,送向珺绛。龙珺绛嘿嘿一声,撇开他的水桶,说:“怎么,慕儿不信龙哥哥哥?待会儿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说罢,他就问:“请问泉水在哪?”
“南边。”
言罢,少年便豁然抬起水缸,一手一个,仿似两个大鼎悬在空中。众人哗然,龙珺绛先是向慕儿一展笑颜,后便风驰电掣的向南跑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在人们齐齐瞩目的视线下,龙珺绛举着两缸水又健步如飞的回来了,両缸落地时,众人瞧见那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清澈见底的泉水。所有人不禁赞叹,这个少年当真力大无穷!这满满両缸水,莫说是一个少年,就是好几个大汉也不定能抗的回来呀!
就在众人唏嘘赞叹时,一个娇小的男孩正踮起脚,扒在缸边往里看。清水映出了他一张稚小的脸。他睁大眼,用肉肉的小手去触碰那波澜不兴的水面,待到那冰冷轻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时,他的眼泪就扑哧扑哧的掉了下来。
“好多水……”
慕儿呜咽:“好多水……”他抬起小脸,满颊是泪的看向珺绛。龙珺绛一愣,却听见他反复说:“娘有好多水了,好多好多天都用不完的水了……”他呜呜的哭,爱怜的用小手沾水。龙珺绛蹲下身,默默的摸摸男孩的脑袋,说:“慕儿不哭了,以后慕儿要打水,就来找龙哥哥好么?”
“嗯。”
慕儿破涕为笑。
此刻众人也都露出了欣慰感慨的笑容,一个农妇突然打破沉寂的气氛,向珺绛说:“这位兄弟,你力大如神,不知能否帮我们推开田里的大石?”此话一出,同行的几位男子边连声附和:“是呀是呀,那大石拦住了路,田拓不开呀!”
众人纷纷要求,龙珺绛先是一愣,后展颜而笑:“好!”
——
详谈了运资的途径,不知不觉中,天已渐沉。姬倾渊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虚严了。此事就按我说的办,朴领主可还有不解之处?”朴旭随之起身,摇头:“属下虽愚钝,但少主布置的如此缜密,令属下想办不好,也不行啊!”
姬懿听罢一笑:“那我也少主就安心走了。”
“恭送少主。”朴旭俯身作揖,姬倾渊转过身。朴旭又赶在前掀开帷幕,帐外霞光迸展,在天际洒下炽热的红晕。姬倾渊抬目,光芒点燃他如漆的黑眸,此刻,倒被映的像一颗烧红的琥珀。他一出帐,便有数名侍卫迎上前,道:“马已备好,少主这边请。”
姬倾渊缓缓转过眸子,却问:“他呢?”
侍卫一听,先是一愣,然后踟蹰不语。姬懿以为出了何事,忙不迭追问:“快说,与我们同性的少年,在哪?”
“这个……”侍卫吞吞吐吐,姬倾渊也不免蹙起眉,半晌后,那侍卫才如实道来:
“他……在田里。”
……
…………
“珺绛,这边挑桶水来!”
“好!”
“珺绛,帮我拉一拉这个!”
“行!”
“珺绛,……”
“珺绛,……”
姬倾渊站在田上,俯瞰下面一片热闹景致。只见一个满身是泥的少年东奔西走,举起手连呼:”有,有,来啦!”龙珺绛正在运一大摞苗子,慕儿也背着一小摞,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的向田深之处跑。妇人见二人来了,忙不迭迎上前,说:“辛苦了!来,放下。”
她与众人开始插苗子,珺绛亦想帮忙,妇人就阻止道:“珺绛你背这些已经够辛苦了,剩下的,我们来做就好了。”说罢,她便随同伴下了田。龙珺绛搔搔脑袋,后一扭头,嘿嘿一声,与小慕儿相视而笑。彼时,他的余光却扫到一抹墨袍,他一抬目,正瞧见姬倾渊一双狭长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姬倾渊……”
珺绛一张小花脸,露出微愕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