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楼分东西南北四苑,层层叠叠,交错有致。店里不显得有几番热闹,倒清闲雅致的紧。或许是因为来此地之人,不是达官贵人,就是皇亲国戚,与一般粗俗常人自是不同。
龙珺绛与娉霞随许烊几人东走西拐,终于来到一处檀香四绕的屋子。屋外垂着一幕珠帘,许烊一掀,便清脆作响。他唤了一声:‘九爷’内屋的门便被打开,龙珺绛听着这‘九爷’二字身为熟悉,却一时不得其解。娉霞怯弱随在他身后,两人被引进了屋,龙珺绛的第一眼便瞧见了大大的八仙桌上,摆了满桌丰盛的菜肴。
他眼倏地一亮,一旁的许烊说:“这是我家公子为了专门为二位准备的。”
这话正和龙珺绛的心意,他顾不得其他,大步流星的走上去,一手就拽过一只鸡腿。
“哇,饿死本少爷了!”
他刚把鸡腿搁在嘴边,八仙桌后的屏风内就隐隐跃过一个颀长的人影。那人影渐行渐出,最后已完完整整的站在龙珺绛跟前。他桃花双眼,微蕴笑意,薄唇轻勾,风姿俊朗。
龙珺绛与之四目相对,嘴边的鸡腿就这么滑了下来……
“是你!!”
※
庄院松林环抱,地处幽静,陵安的喧哗热闹都像是隔了一层层细纱般,到了这里已被滤的寥寥无几。院内的一处僻静别苑,环境更为素然雅致,庭间一池清湖,皎洁见底。四周更有芬芳花草,堆堆簇簇,煞是美丽。
‘咻——’的一声划破安寂。
一柄长剑直直刺出,单只一招,周遭的空气便像被生生划破一般,发出悲鸣。然而,姬倾渊的剑停在半空,没有下招。他闭目,一副肃冷淡然的模样,对面的剑锋下桑鬼已是冷汗涔涔。
“少主的剑术,果然高强!”
姬倾渊把剑收回,他睁开潭眸一语不发。一旁的湘桌蓝却犯疑,说:“少主被关多年,武功却如此高超,真是令人讶异!”域渎也连连点头,表示不解,姬倾渊把剑一抛,还给桑鬼,自己却返身离去。
走时,他却冷冷的说:“剑不一定要真练,在心中,也可以练。”
三人听罢,似懂非懂,面面相觑。
姬倾渊一袭玄黑长衫,长发半绾,不羁的散落肩头。姬倾渊像往常一般,驾轻就熟的走到一处寝屋。他推开门,姬懿正在屋内对着床榻上的人施针。
“已有七日,为何他还不醒?”
姬懿闻身回头,倒是请定神闲。
“少主莫要担心,湘桌蓝为了一路不生事端才下的药,让他昏睡。但这孩子对成熵药理还是一知半解,药下的重了,才让他昏睡至此。”姬倾渊听罢,微微蹙眉,似是不耐。他说:“你既是施了针,他何时能醒?”
他走上前,黑瞳落在床上昏厥不醒的少年身上。姬懿微微一笑,说:“我这针有效的很,今日便能苏醒。”姬倾渊这眉宇间的凝重之气,才稍稍减弱。他轻轻的坐在床沿,若有所思的盯着床上的人儿,姬懿恰逢时机,试探的问:
“少主为何这般关心他?”
姬倾渊面无表情,只深深盯着紫儿,缄默一刻后说:“他救了我。”
姬懿似有些意外,却笑:“只因为如此?”
姬倾渊则不再回话,拂了拂袖冷漠的吩咐:“你下去吧。”
姬懿垂眸瞥了一眼已然昏睡中的少年,暗忖了片刻,旋即毕恭毕敬的作揖,退下。
屋内,男子静静的坐在床沿,他目光波澜不兴,却始终落在床榻上的少年身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站起,取过矮案上搁着的一柄长棍。手指抚过粗糙的棍身,一种隐隐的划音响起,像磬石轻鸣。棍身很直,未经精雕细琢,但却丝毫掩不住它十足的灵气。姬倾渊凝视手中的长棍,他的思绪飘到那夜黑漆漆的石狱里,少年执棍劈断锁链的一幕。他惊恐的眼眸,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让人忍不住……
姬倾渊薄唇一勾,也不知为何,笑了。
此时,床榻上的人双眉一蹙,嘤咛出声:
“呜……”
姬倾渊扬起狭眸,望了去。
紫儿脑袋混沌,挣扎半晌才尚可睁眼。但眸间的焦点逐渐清晰时,他像是反应过来一般,骤然弹起。
“啊!”
他满脸是汗,错愕的望了望自己身下素白的锦被和自己身上焕然一新的睡衫。
“这是……”他一边自喃,一边目光左移。只见一个俊美之极的男人正定定的凝视自己,那目光像一只沉睡酣然的野豹,虽是锐气尽敛,也掩不住那慑人魂魄邪魅。
“你醒了。”
姬倾渊淡淡道。
紫儿却往后猛的一退,戒备的瞪着姬倾渊。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粗噶沙哑的嗓音充满敌意。姬倾渊微蹙俊眉,瞳仁里闪过失落,尔后他波澜不兴的说:“若是饿了,这里有粥。”
他目光一撇,引紫儿望向大理石桌上的菜肴。紫儿一瞧,也突觉腹中火烧火燎。然,他却迟迟不动,又问:“你到底是何人?”
姬倾渊仍未回答,紫儿便眼珠一转,倏然从床上弹起。他猛的奔向门口像要逃离,身后却扫过一阵厉风,让他不得动弹。紫儿呲牙,瞳仁后移,姬倾渊缓缓从椅上站起,他走过来,高大的身躯在紫儿脸上投下半壁阴影。
“我不会害你。”
他简明扼要的说,袖子又一扫,紫儿便能动了。紫儿哪里会听他的话,他又跨步想跑,这一次姬倾渊只兀自坐在桌边,说了一句:“你若敢跑,我就杀了你。”
充满霸气,紫儿双脚坚若磐石,竟真的不动了。
姬倾渊面无表情,眯了眯潭眸。
“过来。”
他低沉一唤,紫儿杵在原地,下颔微颤,踌躇不定。
“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姬倾渊俊美的脸微微一侧,凌烈的目光扫了过来。紫儿一咬牙,走了回去,坐在姬倾渊身旁。姬倾渊目光稍稍放缓,抬手把桌上的一碗清粥移向少年。他放柔声音,说:“喝了它。”
紫儿双手垂在桌下,未肯抬起。他不解的凝视姬倾渊,姬倾渊也只是让他看,渐渐的,紫儿瞳仁里的戒备一丝一缕的消失。他垂下眼帘,如蝶翼一般线长的睫毛在小脸上投下一扇阴影。他端过碗,轻抿一口,又轻抿一口。蓦地,他如狼似虎的猛吞起来,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他喘气吁吁,搁下碗时,身旁传来一阵好听的笑声。
姬倾渊温柔的轻弯眉眼,说:
“果真是饿了。”
这笑极美,紫儿胸口一紧,一颗沉淀已久的心,意外的一跳。
而此时的凤阳酒楼……
龙珺绛伸臂一指,惊得小嘴大张。九爷却笑意更浓,款款走来,他一袭月白的锦缎袍子,衬得面若冠玉,腰际更缠得白玉扣带,凸显身份卓尔不凡。他收起折扇,推偏龙珺绛的手指,说:“原来你还记得我。”
龙珺绛脸色骤阴,撇撇嘴说:“怎会不记得!”
卑鄙无耻,乘人不备袭人背脊的小人!
龙珺绛倒是记仇了,返身就要走。娉霞一脸不解的瞧着怒气冲冲的龙珺绛,她弱弱的问:“珺绛?”
“小娉霞,我们走!”龙珺绛拉着她便走,两人刚走到门际,身后的九爷则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说:“看来我出手相救,是所救非人了,一声谢意都未有就甩袖离去,可惜了我这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说道美味佳肴,龙珺绛的肚子居然不争气的又‘咕咕’哀嚎。他蓦地止步,双腿坚如磐石,竟不听指挥了。龙珺绛小脸乌云密布,娉霞看着心惊肉跳,以为珺绛生气了。哪知少年一个沉默的掉身,径自走回八仙桌旁。
他对着九爷,一屁股坐下。
蓦地,他抬起娇美的小脸,露出倔强的神情。
“呐,不要以为你搭救过一次我,我就不记得你做过的事,不过,本少爷给你一次机会,你有什么事,赶快说,我时间紧迫!”他边说边探手去抓一只鸡腿,佯装很不情愿的大口大口撕咬。九爷见罢,嘴畔的弧度扬的更高。他没有先说话,而是深深打量起龙珺绛。不可否认,这个少年是他见过最奇异,表情最丰富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不沾世俗的清丽。
特别是他一双眸子,甚为熟悉。
龙珺绛自顾自的吃,娉霞则挪着小碎步上前,扯了扯他。他抬起头,笑吟吟的按下娉霞,递给她另一支鸡腿,说:“小娉霞快吃,这个好好吃。”
娉霞尴尬的瞅了一眼四周,除了九爷意外还站着另外两个男子。一个青衣肃冷,一个灰衣傲然。她半晌没接过龙珺绛的鸡腿,龙珺绛又催促:“快吃呀,过了这村没这店啦!”他嘴里塞满了碎肉,囫囵猛吞,说话便不清楚了。
“哈哈,哈哈!”
九爷霍地开怀大笑,一双俊眸始终都锁在狼吞虎咽的龙珺绛脸上,那多姿多彩的表情让他不由自主的感到畅快。
龙珺绛见他大笑,煞是狐疑,说:“你笑什么?”
九爷挑眉,好整以暇斜靠椅上,饶有兴致的盯着龙珺绛,他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煞是有趣。”
龙珺绛听不明白,又伸手去抓其他的菜肴。他边吃边说:“这顿饭算是你还本少爷的,我告诉你,本少爷不消与小人为伍,吃完这顿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互不相干!”娉霞在一旁疑惑甚久,不知龙珺绛与九爷有着什么过节。她忍不住问:
“珺绛,他是何人?”
龙珺绛也没多想,就解释道:“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被御冼弟子五花大绑,捆上山去的?他可是趁我不备,一击打在我肩背上的!”龙珺绛说完,娉霞就更觉狐疑,她说:“你怎么是被他抓住的,你……你应该是被我抓住的呀!”
龙珺绛一头雾水,眨了眨眼又说:“小娉霞你可是糊涂了,我是被你几个师哥给绑上沐山的。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的把我关在柴房内,饿了一夜……”龙珺绛自顾自的说,却见娉霞听见‘师哥’二字时,脸上闪过一缕显而易见的伤怀。他蓦地止嘴,放低音调说:
“沐山如今已……我也不是怪你师哥们,一切都过去了,也没什么。”
两人一番对话一字不落的落入九爷与墨刑之的耳中。他们大致听出这二人与沐山有着关联,特别是龙珺绛身旁体型娇柔,面如桃花的小少年。他很可能是一名沐山大火幸存的御冼弟子。想到此处,九爷微微一眯眼,下一刻便投递出一抹阴鸷危险的眼神给一旁的墨刑之与许烊。
墨刑之甚为惊讶,想不到那场大火烧了整夜,他们亦搜寻掠杀了整夜,居然仍有生还者!他刚想时,一旁的许烊则已悄然拔剑,乌亮的刀身已出了一半。然而蓦地,九爷却猛的一开折扇,发出警戒的声响。许烊一愣,心领神会又把剑收了回去。
此时此刻的龙珺绛与娉霞还浑然不觉。
九爷微蕴笑意,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表情,他问:“你们是沐山弟子?”
娉霞听罢一顿,像是反应了过来,说:“不,不,我们……”她为人单纯,哪里懂得撒谎,话刚说一半已是面红耳赤。龙珺绛因此却想起了之前九爷把他交给御冼弟子时的场景,他对着沐山的五个弟子说:
——我与你家师傅,颇有交情。——
“啊……对了,你!”他骤然又恍悟,当时,面前的男子既然肯把自己交给御冼弟子,就说明他与沐山掌门是一道的!于是珺绛转而问九爷:“你,你可认识御冼派掌门?”
九爷深藏不露,只淡淡道:“自然认识。”
娉霞听罢,心已是一惊。她瞠目重新打量了一番九爷,神色里显然有一种急迫。龙珺绛代她问:“那,那你可知沐山的大火?”
九爷呵呵一笑,轻摇折扇,薄利的双唇微微歙合:“沐山大火,御冼被灭,已是武林皆知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御冼派掌门生前与我的交情,我不敢多说,也算是认识了二十几年。”
“二十多年!?”龙珺绛大诧,眼前的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
九爷像是瞧出他心中惊诧,继续说:“我小时候见过他,他待我极好,也教过我一些武功。此次他遇害,我心中也甚是难过……”龙珺绛听罢恍然,他望向娉霞,一旁的女子面色凝重。那乍青乍白的小脸上,似乎在纠结一个决定。龙珺绛刚要问,只见娉霞蓦地站起,走到九爷跟前。
‘嘭——’的一声。
娉霞霍然跪地,重击抛光的大理石地面。龙珺绛惊得从座上弹起,娉霞却深深给九爷磕头,她说:“我知公子你身份必是不凡,我师傅被奸人所害,死的不明不白!公子若能替师傅报仇,我必将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娉霞说完,脸上已是泪痕满布。九爷则缄默的盯着地上的女子,黑眸里似有阴兀闪过。
“这么说,你确是御冼弟子?”
娉霞嗯了一声,又磕了一个头。她说:“我侥幸逃过一劫,如今生在世上唯一的念头就是为师傅报仇。我一人力量微薄,恐不能达成所愿,公子,你既已与我师傅交情深厚,必然也不想他这般枉死!”娉霞抬起头,充满期待的望着九爷,九爷不置可否,只说:
“他的死,并不是我所望。”
这是一句真话,如若不是岳歆冥顽不灵,他并不想杀他。
想罢,九爷又说:“你先起来吧。”
龙珺绛上前扶起娉霞,娉霞潸然泪下,不能自已。两人坐回桌上时,九爷对一旁的墨刑之吩咐:“刑之,给这位御冼弟子,倒一杯茶。”墨刑之一顿,奉命上前斟茶,他提壶时,九爷正巧在问:“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只是御冼灭门的凶手,江湖上的人都在猜疑,却无一人知晓。我也不例外。”
九爷又换回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娉霞听罢,又扬起小脸,她急迫的说:“我这次与珺绛来陵安,就是为了报仇而来。我们的仇家,就在陵安!”
“噢?”
九爷听罢,意味深长的一挑眉。
此刻,龙珺绛义愤填膺的站起,一拍八仙桌,呵道:“不错,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
“刺、杀、皇、帝!!”
声震全场,余音缭绕。
墨刑之提壶的手蓦地一惊,茶壶‘啪呲’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