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饶是风陵陌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去与白璃落商量挖她的坟?”
风倪商点点头,依旧是单纯的模样:“璃落姐姐是个好人,会和倪商玩,会对倪商说真话,是倪商很喜欢的姐姐!我去和璃落姐姐说,她一定会同意的。”
风陵陌摇摇头,“风临钰又与你说了些什么?你璃落姐姐好不容易才金蝉脱壳离了自己的家,你这一闹不是害了她么。”
“风临钰那个浪子,原来又骗我!”风倪商皱起眉头,娇嗔道:“陌哥哥,你就管管他嘛,省的成日挑拨是非,差点害我铸下大错。”
风陵陌扬了扬眉,这对弟妹的性情他最是清楚,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他也是由着去的。
“陌哥哥!”
“好了好了,我说说他便是。”风陵陌抚着眉心,有些头疼,这个妹妹被骄纵坏了,稍有不顺心便会闹个没完,他也舍不得罚,只能一再退步。
风倪商的脸上漾出绝美的笑容,声音清脆甜美:“我就知道陌哥哥最疼倪商了!”
他摇摇头,又问道:“你五哥最近可找过你们麻烦?”
她皱起秀气的小鼻子,“没有啊,陌哥哥不是盯着他的么?陌哥哥尽可以去找冉姐姐与凤弈哥哥啊。”
风陵陌低头,指尖抚过袖边缱绻的流云纹路,眸中现出温存神色:“是啊,苏云冉。”然后他又低低道:“若兮今日可还好?”
风倪商仔细想想,应道:“兮姐姐只说了‘君闻清音来,应知已成殇’。”
他抬眼,闷笑:“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心境倒越发出尘了。”
“那女人与凤弈在一起我实在不放心,你和临钰小心些,我过些时日再回来主持大局。”
“哥哥是要去整理麾下势力?”
“不过是些三教九流罢了。”
风倪商撇嘴。自家哥哥的本事她可清楚得很,什么麻烦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在她的眼里,风陵陌堪称世间最完美的存在。
纵使不是如此,但那些“三教九流”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哪个不是能人异士,本领通天。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能驳了他的话,只得闷不吭声。
正是此时,有太监过来传话,说是王太后传召,青槐姑娘回来了。
听闻这消息时,风陵陌与风倪商都怔了怔。
这小太监口中的青槐姑娘原名顾识忧,是王太后娘家的孙侄女,说起来也与风陵陌及苏云冉也有些渊源,只是后来家变,太后怜她孤苦,便接入王宫好生照料,但外人入住总归不妥,太后就请风陵陌帮着讨了道口谕,将她送去别院养着,已有数年不曾回来,孰料今日却突然归来,竟让太后那般不理世事的人为她传他入宫。
但还是去一趟为好,也免得让有心之辈找了茬子,又去他那父王耳边说些他的不是。
低声吩咐陆于晨几句,命人将风倪商送回府邸,风陵陌独自进了宫。
乘着步辇入了宫,但步辇却是不能抬进皇宫里的,风陵陌只能依着规矩步行,一边走一边寻思着顾识忧的用意,又念着苏云冉与凤若兮的安危,心头竟有几分烦恼。
“陵陌公子。”一到太后的平宁宫,就有等候已久的太监迎上来,引他入殿。
刚迈入殿内,便听一阵低回婉转的琵琶声传来,伴随着女子的低低吟唱与王太后那慈祥赞赏的笑声,想来便是顾识忧正在抚琴取欢罢。
回到许久不曾来过的平宁宫,风陵陌并不在意这道琴音,只是生出了几丝怀念。
“娘娘,陵陌公子到了。”太监躬身作揖,对着纱帘后的人禀报。
琵琶声渐渐低下,帘后那身姿妙曼的女子收起琵琶,在太后示意身边人挑开帘了后,行了个礼。
“奴家见过公子。”
声音娇软柔媚,好一个娇声细语。
风陵陌仿若未闻,缓缓施了一礼,道:“孙儿见过王祖母。”
顾识忧站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笑颜依旧。
“识忧,你身子虚,快起来。”王太后亲自扶了她起身,有些责怪的看着风陵陌,“陌儿怎么都忘了怜香惜玉?识忧身子不好,你倒好,不多加照料反而去加以为难。”
风陵陌唇角依稀含笑,道:“王祖母这是错怪孙儿了,孙儿并无此意。”
“你这小子。”王太后嗔怪一声,“多年不见,反倒越加圆滑了。”
身旁碧聆跟着笑道:“陵陌公子的性子啊,普天下也只有几人应付了,王太后,您说不是?”
王太后乐呵呵的笑了几声,“陌儿啊,瞧瞧,连你碧聆姑姑都这么说你。”
风陵陌也随之低笑几声。
笑够了,太后望他身后瞧了片刻,又扫视梁上一圈,疑惑问道:“冉丫头没跟你来?”
“云冉这几日上江南游玩去了,孙儿回来的也是匆忙,故此未能一同前来。”
听他这么说,太后也不多加追问,念叨一声:“那真是可惜了,那泼皮丫头每次来都让哀家乐上一番呢。”
“陵陌公子不如下次携着冉姑娘一起来吧,她一来啊,太后可都是笑得合不拢嘴呢。”碧聆促狭道:“看你们这些小儿女打情骂俏的真是心境都开阔了几分。”
风陵陌眸中划过一丝轻笑,点头称是。
“姑姑……”顾识忧眉目间有些黯然,“那位冉姑娘与陵陌表哥是故交么。”
王太后与碧聆对视一眼,安慰的拍着她的手,劝道:“识忧莫要多想,冉丫头与陌儿相识十年,交情匪浅也是情理之中。”
顾识忧微微颔首,“识忧省得。”
风陵陌眉头轻轻一皱,“在下与顾小姐是旧识?”
“……公子说笑了。”
那年,公子翩翩踏雪来,一步踏尽一树白。
当年惊鸿一瞥,荒凉如梦。
风陵陌心下略有疑惑,但并未表示出来,只是转头问道:“王祖母,孙儿听闻顾家除了识忧小姐外又出了个訾池公子,传闻其英姿翩翩,铁血儿郎,父王有意让孙儿招揽,不知王祖母意下如何?”
“有何不可。”
“万万不可!”
二人的声音一道响起,拒绝的却是顾识忧。
三人的目光齐齐望去,顾识忧有些羞赧,微微低头道:“哥哥曾与识忧说过,他志在四方,却不适合步入朝堂。况且顾家势力本就不小,若哥哥再大出风头……”其意不言而喻。
风陵陌若有所思,他也想过这点,只是不想这女子竟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
王太后笑说:“顾家本就是外戚,哀家又无意朝堂,王上若不放心顾家尽可剪除羽翼,只是莫要牵连无辜,当今天下人才济济,我越国也不能落后不是。”
风陵陌点头,“王祖母教训的是,孙儿受教了。”前堂风云,尚且不必让后宫中人知晓。
如此想着,他也不给王太后开口的机会,直接道:“孙儿就不打扰王祖母清修了,告退。”
她点头,“说来哀家也有些乏了,识忧,你也退下罢。”
“如此,识忧也告退了。”顾识忧乖巧的起身,跟在风陵陌的后面出了平宁宫。
出了宫门,风陵陌淡淡回眸,“识忧小姐身子弱,快些回去歇着罢。”
顾识忧整了整裙摆的皱痕,紧紧注视着地面,声音隐忍:“识忧告退。”然后施了个礼就走向偏殿。
待她渐渐走远,风陵陌低低叹了声,走向宫中他曾经居住的“重华殿”。
重华殿空了数年,这两年却住入了一位来历不明的盲女,据说此女与陵陌公子曾有一段情缘,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沦为如此境地。
此女名为,凤若兮。自称,凤成殇。
风陵陌迈入空旷的大殿,扫视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宫殿,重重纱幔后,一女子端坐窗边。
“是谁?”许是许久不曾有陌生人来过了,她有些诧异,继而双眸一闭,才道:“原来是陵陌公子,请坐。”
风陵陌自己寻了处坐下,完整以暇的看着她,有些迟疑的开口:“两年不见,你……可还好?”
那女子闻声呆愣片刻,反问:“好与不好又如何呢?一切如初。只是……这心啊,终究无法如初了。”
“……你变了。”
“这时间总是无情的,我这番既有变化也无变化。”凤若兮有些诧异,继而平常如初。
“若兮……”风陵陌唤了声,又改口道:“……成殇,是我对不住你,过去的岁月早已分不清爱憎情仇,问罢,又如何呢。你,还是你吗?”
“我还记得我是我,那你呢?你还是你吗?”她痴笑:“君可否告知,那个曾为我遮挡风雨,予我福泰安乐的风陵陌又去了哪里呢?我如今看见的风陵陌,不择手段,染满鲜血,脚踏三千白骨,早就不复从前。”
“是呵。不复从前。”他略微自嘲,起身喟叹:“过往转眼已成空,早已错过,又何必不忘。”
凤若兮一怔,日光微暖,脊背却微生寒意,如蛇行蜿蜒向上,竟有了刺骨冰冷。
她笑道:“漫长的岁月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亦辨别自己的真心。我无法让你为我不顾一切,但世上总有一人会让你希望岁月静止,然后,一生不忘。公子,我不是你命中的人,你我本就是孽缘。”
风陵陌低头,微垂眼眉,公子翩翩:“若兮,你还记得苏云冉吗?”
凤若兮微微侧首,“苏小姐?”她浅笑一声:“那般的女子,任谁也是一眼便终生难忘罢。”
“是。”风陵陌眺望远方,隔着层层纱幔,面上浮出倾世笑颜,迷醉众生:“或许……我真动了心呢。”
轻抿了一口杯盏中突然冰凉的茶水,她望入他的眼眸,心下明了:“一样的风景看久了也会腻,但如苏小姐这般的人儿,一生都不会厌烦。”她一顿,“也难怪你会对她生出爱慕,如此女子,很难有人不心动罢。”她笑得很淡然,纵使心头蔓延出阵阵苦涩,但始终是衷心祝福的。
风陵陌见她这般模样,顾盼神飞,嘴角弯弯间有着往日未有过的温和暖意:“若兮啊,我这次可真要放下你了。”
她唇角勾起完美的笑,矜持淡然:“无妨。”
看着面前的女子,风陵陌缓缓离去。
凤若兮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摸索着发髻间那只羊脂白玉簪,乌发散落下来,双眸空洞,如死了般沉寂,露出恬静的笑颜,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当年初见,公子翩翩,翩若惊鸿,挑灯研墨一相会,一见倾心,再见倾情,从此生死相随,可惜公子志在天下,佳人终成过客,如今相缠也是咫尺天涯罢了。
念及过往,痛至绝望。
凤若兮捂着胸口,迎面吹来阵阵清风,撩起她的长发,却是……寸寸青丝成白雪。
这样一个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的姑娘,三千青丝之下,竟尽是华发。
这风不仅带来了几许缠绵,亦平添了无限感伤。
风陵陌负手立于窗边,静静地看着殿内女子青丝成雪,红颜皓首,眸中映出清浅悲戚。
“公子……”有近侍上前轻唤,只可惜风陵陌只是略微摆手,敛下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的思绪。
“走罢。”说完,他率先转身离去,只是脚步仓促,似是在逃避什么。
近侍哪敢不从,连忙跟上,独留那瞬间白发的女子在殿内暗自垂泪。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
回到府中,风陵陌遣散了众人,去书架中取出一幅画卷,缓缓展开。
恰逢此时去而复返的风倪商蹦蹦跳跳的闯了进来,风陵陌随意的抬眸,挑眉示意她过来。
风倪商不安的挪动着步子,缓缓靠近。
只见他缓缓打开卷轴,墨眸里盛满了融融暖意,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惊动了画中人。
“这……是什么?”风倪商见自己的哥哥那格外认真的神情,不由好奇问道。
“自己看。”风陵陌这次毫无耐心,只是冲她淡淡道。
她顺着望去,一身形婀娜的女子身影映入眼帘,一袭白衣飘然若仙,嘴角微微扬起,勾出虚无缥缈却灿烂无比的笑容,只是盈盈双眸中透露着一股无奈,也染上了点点哀伤。面若芙蓉,肤如凝脂,白玉般的面庞明明未施粉黛,却有着脱俗的出尘。
乍然一看,只会叹息一声:好美的女子!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风倪商赞叹道:“只是……这画的,是谁呢?”
风陵陌略带无奈的扶额,道:“若是此问,我便不答了。”
“陌哥哥,这么多女子,你究竟心仪哪位?”风倪商问他。
他的手绕着长发缠绕几圈,“与你……何干呢。”
风倪商轻微出神,笑意吟吟:“在我看来,哥哥最心仪的……怕是那王位罢。”
他略微闪神,笑意犹在:“倪商,谁不心仪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起身到了杯茶水,轻抿一口,“连情都能舍弃,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果然天下儿郎无不是念着那条王者之路的。哪怕要用万千白骨铺成血路,哪怕要万劫不复,竟也是心甘情愿的。
“如此说来,妹妹也是无话可说了!”
旁人道她纯真,但她终是明白些哥哥的事的。
风陵陌收起画卷,转身看她:“倪商,你不需要懂这么多,你是我风陵陌的妹妹,我越国的倪商公主,无需掺入太多纷争之中。”
指尖抚过面颊,低眉顺目:“妹妹知道!”
不过是飞蛾扑火的勇气罢了。但她也是明白事理的。
收好卷轴,风陵陌不甚在意的挑起笑容,放缓了口气:“傻丫头,你是哥哥最疼爱的妹妹,哥哥是断不会害你的。”
风倪商笑了笑,纯净天真:“陌哥哥,倪商知道。”她的口气极为认真,也是因为她明白,这个哥哥是她的依靠,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说话间听见敲门声响起,原来是心腹些看他今日未曾进食,送来了些精致的糕点。
如此说来二人倒真有些饿了。小丫头馋嘴,而风陵陌只捡了一叠红豆糕细细尝着。
风倪商抽空看了他一眼,见他手中捏着的红豆糕,抿唇取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刻骨相思知不知。陌哥哥……又在思念谁呢?”
风陵陌阖了眼眸,道:“这红豆糕很好。不知是谁做的,待会儿叫人赏些银子去。”
见他这般,风倪商瘪瘪嘴,“陌哥哥你总是这样。”
“这样有何不好?”他宠溺的点点她的眉心,心下微叹。他能安抚所有人,却独独不能安抚他自己。
他永远只能迈步向前,然后,万劫不复。
风倪商摇头叹息:“陌哥哥,你活得太累了。”
风陵陌笑了笑,转身吩咐下人撤了糕点,对着风倪商下了逐客令,兀自倚在榻上小憩起来了。
有人燃起袅袅檀香,是他一向喜爱的龙涎香,闻起来心旷神怡,不一会儿就入了眠。
梦中金戈铁马,他一袭银袍,白衣艳艳,邂逅乱世红颜,年少轻狂一见许下终生,相约并肩笑傲天下,奈何时过境迁,佳人青丝成雪,公子风流凉薄,再观望那繁花似锦,忽惊觉,物是人非,事事休。
公子倾城,惑世蓝颜,独思量,自难忘。
如今,咫尺天涯,此生相忘。
纵有一世风华,也终究抓不住那份美好呵。
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的风陵陌紧紧皱着眉头,望向窗外,雨打芭蕉,濛濛细雨缱绻舒展,点点滴滴,仿若打在谁的心尖上。
他呆愣片刻,缓缓合上双眸,身上满是疲态。
活得……太累。
也许,真的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