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寒衣闻言抬起头，正好对上捻须而笑的云虚子，四目相对，对方的双眸中平和中带着慈祥，寻不见半丝恶意。
然而他的话语，总让人觉得含了深意。
一时间周围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洛寒衣心中微凝，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种这个人不怀好意的感觉。
安神羽不为所动，白皙修长的指尖扣着小巧玲珑的酒杯轻轻摇晃，升腾的酒雾里，他一向带着冷咧的俊颜似乎被融化，浅浅的呈现出温柔的弧度。
偏了偏头向云虚子看去，洛寒衣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清冷的，带着隐隐鼻音的低语：“嗯。”
“一晃就已经几千年了啊，想当初上九华山拜师的天之骄子都差不多撒满了整个仙界，仙尊不肯收徒的打击不知道伤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如今老道这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不曾居然有幸能见到仙尊收徒的一天，真是上天厚待啊！”
洛寒衣眯着眼睛看云虚子这个虚伪的老道士不要脸的感慨半天，又听到他道：“如此看来，狐狸小姑娘定是天资非凡，天下少有了吧？”
“是啊是啊，想当初我也曾是跑到九华山想要拜师学艺的一员呢！”坐在洛寒衣下手边桌前的中年男子一本正经的附和，话语中露出几分怅然。
于是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洛寒衣捏了捏手中的筷子，突然觉得眼前满桌的酒菜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云虚子话里话外都在借着她吐出几根软绵绵的刺，什么意思？！他居然敢对着地位超然无念仙尊冷嘲热讽？！
安神羽不仅一点儿都没有动怒，简直算的上无动于衷，他的眸子半阖，没人看见他眼底的神色，只一张俊颜一如既往冷硬如冰雕。
“她叫洛寒衣。”
“至于天分，只要本尊愿意，纵使她差到万年罕见，又当如何？”
明明他语气平淡，自始至终没有半分起伏，但周遭却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片肃然，与远处觥筹交错热闹非凡的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
罪魁祸首云虚子淡淡一笑，终于没有再开口，不管别人怎么想，洛寒衣是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的。
虽然有了师父在身边，她整颗心都是安定的，但不可否认哪怕两世加在一起，她在人际交往方面都是相当薄弱的，如今初来乍到还完全没有适应不说，又遇到云虚子借她的名义句句阴阳怪气，她心底，始终是悬着的，现在大家静下来，她终于不着痕迹的吐了口气。
此番念头划过，洛寒衣小心翼翼的将指尖又一团嫩白的虾肉摆放在小小的圆碟当中，然后将碟子轻轻的放在了自家师父面前。
犹记得当年细心剥虾的人是师父，吃的人是她，而今他不再为她做，便换她来也一样。
她的师父口味偏淡，不喜肉类，而大多海鲜的做法为了保持其鲜美，会选择蒸煮，是她师父少数愿意入口的肉食。
她下手的这盘白灼青虾，做法虽不一样，道理却是差不多的。
只要师父吃的开心，她就开心了，洛寒衣垂眸轻笑。
没有人找茬，宴会很快就到了尾声，坐在首位的主人家云虚子道长再一次站了起来，慷慨激昂的做了一番结束语。
这一次洛寒衣眯着眼睛认真的从头听到尾，总结下来无非就是仙界要乱了，大家平日那些心照不宣的你争我夺什么的，都消停点儿，要团结起来才能度过难关！
最主要的是，虽然他这个老不死的要死了，蜀山的武力滑了坡，但他蜀山家大业大也不怕谁不给面子，大家做点什么之前记得要多想想，免得出了事怪他们不给面子。
洛寒衣默默吐了两个呵呵，黑脸白脸都给这人唱齐了，难怪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老不死呢。
“仙尊，可否随老道走一趟，有点事想与仙尊谈谈。”老道士一脸真诚，朝着安神羽作了个半揖。
以他的辈分和地位，这样做，也正式过了头吧！洛寒衣脑中极快的闪过这个想法。
她抬头向自己师父看去，只见他依旧端坐在原地，像一座被人精心修饰的水晶。
安神羽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回复，他的面容平静得简直有些诡异，没人知道他低垂着眸子到底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回头看了洛寒衣一眼，终于拂袖站起身来。
洛寒衣慌忙也站起来，对他来说，师父的表情比起当年越发冷漠了，以前她可以轻易猜出他的想法他的情绪，如今，竟然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来了。
还不待洛寒衣开口询问什么，云虚子已经面带笑容的凑了上来，他侧首，对着侍立一旁的几个蜀山弟子叫了一个名字：“叶萧！”
清秀的少年赶紧出列，十分恭敬的躬下身子，朗声回到：“是的老祖，弟子在！”
“我和仙尊有事要谈，且由你带仙尊爱徒洛小友出去逛逛，切记好生招待莫要怠慢，知道了吗？”
少年圆溜溜的眸子飞快的在洛寒衣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躬着的身子弯下的弧度更深了一些：“谨记老祖教诲！”
待两人离开，唤作叶萧的少年就挪到了洛寒衣身旁，他脸上挂着灵动的笑容，虽说长相并不怎样出众，但单单那给人好感的笑容就十分讨喜，看起来脾气也是十分温和有耐心的那一类了，难怪那讨厌的云虚子敢把她交给这个看起来辈分年纪都非常低的弟子。
“仙子，我们从这边走吧。”小弟子叶萧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脸上的笑容热情却不热络，不会叫人觉得谄媚。
洛寒衣有些诧然，她挑了挑眉梢将目光投向了少年的脸：“仙子？”
洛寒衣这辈子化形后的脸本就长得十分犯规，加上在升仙池洗了回澡，整个人更是仙气十足，单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年少不经事的少年叶萧微红了脸蛋。
只能说还好仙界老古董比较多，虽然大多脸上看不大出来年纪，不过确实都是些可以视美色于无物的清心寡欲之辈了，要不然洛寒衣绝对不会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她脸的问题。
叶萧脸红完过后只有瞬间的凝滞，随即又露出一个懵懂的笑容，叶萧格外憨厚的挠了挠后脑勺，轻声回到：“您是仙尊的弟子，仙尊和我们老祖是一个辈分，我是老祖之下的第七代弟子，实在不是太好确切的称呼您，只能用仙子这样普遍的尊称了，您，不介意吧？”
洛寒衣“啊”了一声，在九华宗的时候她只遇到称她为师叔和师叔祖的弟子，她当时虽然因为自己虚高得过分的辈分心底有些忐忑，但怎么也没想到在其他门派里她这辈分更是逆天了呢！
该为九华宗多年不招新弟子这事儿感到庆幸吗？
思绪转了一圈，洛寒衣回过神来赶紧扯出一个笑容：“不介意的，你随意就好。”
“对了，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这儿离弟子们住的房舍区域最近，从这边过去很方便，咱们刚好可以从那边看起。”
说完，叶萧注意到洛寒衣并不太感兴趣的眼神，赶紧补充道：“虽然只是宿舍，但建筑和布局什么的都很有特色的，绝对值得一看！”
洛寒衣摇了摇头，朝着安神羽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开口道：“建筑什么的，就不看了罢，这儿应该有后山的吧，能带我过去走走吗？”
叶萧当然不会不同意，欣然前往。
很短的一段路，已经连续遇到好几个人的搭讪，他们道歉脸上的神色太过真诚，眸中颜色太过卑微，洛寒衣记性不错，依稀记得他们都是她当初在升仙池遇到的，不留情面胁迫她的那几个。
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切的明白，“安神羽”这三个字，在仙界所代表的意义。
洛寒衣包容的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将心底自己也捉摸不定的情绪狠狠压下，仿佛她从来都是当初不谙世事的样子。
蜀山的后山极其辽阔，甚至有很大一片区域是茂密的丛林，叶萧没有开口介绍，但不难看出他特地绕开了那些地方。
洛寒衣并无意探寻什么，所以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她说来看看，也不过是想随便走走，若不是云虚子特地吩咐了叶萧陪她，她其实更愿意坐在原地等自己的师父。
路过片片药田，里面中着无数珍贵的灵药灵草，曾经的迷踪谷有一片更珍贵的，洛寒衣叹了口气，将心底的画面小心翼翼的收进记忆深处。
然后她看见远处矗立的石山之间，一截古旧的塔尖若隐若现，它似乎并不特别，但她的心，此刻莫名的悸动。
“那，是什么？”她听见自己开口问道。
“那个啊，锁妖塔啊。”叶萧顺着洛寒衣的手指看去，恍然一声，语气十分平淡。
“仙子不知道吗？蜀山的锁妖塔，那可是远古时代就存在的无上仙器呢！”
洛寒衣抿了抿唇，她知道的，锁妖塔，是镇压妖魔的利器，但凡遇到无法消灭的妖物，只需将其锁入这座塔，它将会在其中日日受尽业火噬体焚心的痛苦，永不得解脱，直至消亡！
冥冥当中，似乎有什么在无声指引，洛寒衣无意识的朝着那个方向迈开了步子。
每走近一步，越来越热的火焰开始在身体里熊熊燃起。
明明觉得痛了，脚步却忍不住更快了一些。
为什么？！洛寒衣有些慌乱，也有些迷茫。
“小九？”被扣住了肩膀，洛寒衣回头看到了安神羽平静的眸子，她的目光此时竟显得有些空茫。
“回去了。”他淡淡的说道，拉着洛寒衣消失在毫无存在感的叶萧面前，远远变成天空中两个黑色的小圆点。
直到走出很远，那种从血脉里升起的诡异感才消失不见，洛寒衣回头望去，已经看不见那片山，更惶论那座塔，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好像刚刚的一切都不过是错觉。
收回目光，洛寒衣悄悄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