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米杨、韩峥三人报考了同一所大学,录取通知书到达时,韩进远正从外地赶回到家,赶上开饭,林姨替他摆上碗筷一边向他报喜,他听了笑呵呵的,感到十分欣慰。
餐桌上,韩进远兴冲冲地提出要为考上美术学院的儿子韩峥以及米兰姐弟办一场庆祝会,立即就遭到了韩峥不耐的一声冷哼:“无聊透了!”他不留情面地为父亲的提议作出评语。
“你们三个考上了大学,生日也都在同一个月,两件事一起庆祝,不是很有意义吗?而且又是十八岁生日……”
“爸,你不嫌丢人啊?”韩峥放下碗筷,动作不重,语气却如千年寒铁、落地有声。
韩进远喉结上下滚动,强压怒火道:“都是亲戚朋友,况且升学、生日的喜事,有什么好丢脸?”
韩峥冷笑:“也是,亲戚朋友哪有不知道我们家这点事的?”他眼角的余光流转,有意无意间扫视到正捧着碗闷头不语的米兰姐弟,不知怎的蓦然就生起个促狭的念头,随即开口说,“我改主意了——那就办吧,。”
韩进远眉头略为舒展,吃了两口菜,转而想到另有一事需要宣布:“对了,韩峥、米杨,我跟校方打过招呼了,把你们俩安排在一个宿舍。”
三个孩子同时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他。
“学校的宿舍一般都是四人或者六人一间。地方太小不说,都是组合家具,床设在二层,底下是书桌,米杨不方便,而且,韩峥睡在二层,我也很不放心,万一半夜发病……”
韩峥脸色阴郁,又无从反驳。
“所以,我让校方腾出一间宿舍,家具是自己配置,你们两个人住又宽敞又便利,也方便互相照应。”韩进远继续说道。
“谢谢韩叔。”米杨发自内心地感激韩进远的周到考虑。
“别指望我,我不会照顾人。”韩峥冷冷地说,“而且,更不指望他能照顾我什么。”他站起身,椅子被他的身体连带着向后退了一尺,与地板摩擦出略嫌尖锐的噪音。他不紧不慢地走上楼去,把身后韩进远的呼唤置若罔闻。
“韩叔,有我在呢,别担心。”米兰安慰道,每个字都说得轻言细语、小心翼翼,却格外给人一种可以信赖依托的感觉。
“米兰,其实韩叔知道,你的兴趣是在商业管理方面,纯粹是因为不放心米杨和韩峥的身体,才抱定主意考美院。老实说,你和韩峥、米杨在一起,我宽心多了。如果上大学后你还有精力学别的,我会支持你报读第二专业。”韩进远见米兰欲言又止,心里明白她的担心,遂道,“你不要管钱的事。”
当年三个孩子一起学绘画,韩峥和米杨从头至尾乐在其中、而后更是各有专攻,米兰却始终无法深入下去、真正乐于此道。问题不在于她的基本功不过关,而是缺少了一些灵气,米兰自己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研究艺术史米兰倒不甚讨厌,念书这件事本身对她来说更不成问题。于是她顺利考入了美院的艺术史论系,那个专业没有很多实际绘画的课程。她选报美术类的志愿的理由,正同韩进远所料无二。
吃完饭,米兰一如往常地主动帮忙林姨收拾碗筷。她清楚她在这个家的身份。
寄人篱下的孤儿孤女,最最可悲的莫过于,他们寄生的对象与母亲还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依她和弟弟的处境,有什么理由谈论“高贵”?
她不记得自己具体什么时候知道了母亲和韩进远的事。她只记得几个零散的片段,韩叔从妈妈手里接过毛巾时的眼神……韩叔一把抓住从韩太太房里走出来的母亲的手……韩叔偷偷俯在母亲耳边窃窃私语时的浅笑……她懵懂,但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在韩峥揭穿以前,她不敢说、也不想说,而是选择了隐瞒。
她把那些曾经困扰她的道义、尊严渐次都给抛弃了。比起保持“高贵”,她有太多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顾及——例如生存、例如前途。她发誓:有一天,她会离开韩家,靠着她自己的力量好好地、有尊严地生活,只是现在时机还未至。
在韩峥当着她们姐弟的面揭穿母亲与韩进远的关系后,她痛哭了一整天,为了失去韩峥哭,也为了内心的某种恐惧而哭。
可是,她擦干眼泪,打定主意,来到韩进远面前,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告诉他,她是多么多么喜欢叔叔。把韩进远直弄得感动落泪,从此更加宠爱她。
就算失去韩峥的友情,她也不能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十二岁的她说不出这样的话语,却明白懂得这个道理。并且,凭着这一原则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此刻的她站在厨房水槽边,接过林姨洗干净的碗碟,把它们一只只擦干、再收进碗柜。她微微低着头,神色谦卑得如同在进行某种重要仪式。忽然,她侧过脸,不经意地向外一瞥:透过厨房的窗户、她看到一小块暗蓝色天空和一弯细细的银白月牙。她莫名地觉得鼻头发酸,迅速收回视线,把手上刚擦干的盘子轻轻叠放入碗柜中。
韩峥习惯性地反锁起门。每当听到房门被锁上,发出“嗒”的一声,他就没来由地会觉得“安心”许多。踱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注视着高挂在夜幕上的几颗稀疏小星,默默看了很久。十八岁,他差点忘了自己已到成年的年龄。但是,像他这样身心全体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之苦的人,十八岁的生日,是否真的值得大肆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