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峥放下画笔,行至门前,伸手转开了锁。
林姨轻轻推门而入,略带责备地说:“看你又忘了时间!底下都在等你开饭呢。一会再画吧。”
韩峥合起颜料盒。“今天不画了,我收拾下就走。”他是个微有些洁癖的人,用完的东西向来必定收拾妥当。
林姨道:“我的大少爷,你只管下楼,东西我来收。”
“我自己来,一会就好。”韩峥微笑道。
林姨以为韩峥怕他把他的宝贝画具弄乱,便道:“这么多年照顾你,画画什么的我是不懂,你的这些东西我总还收拾得来。信不过林姨?”
“好吧。”韩峥不再坚持。走至门口,他忽然转身,若有所思地关照道:“记得走时把房间锁上,我不喜欢门打开着。”
“知道。”这个孩子的怪癖,林姨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韩峥的母亲是在他十二岁那年秋天去世的。从记事起,母亲就是个卧床的病人。听在家里做工十多年的佣人林姨说,她原是个活泼好动的人,却意外在骑马时摔断了颈椎,就此高位截瘫,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林姨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家务,实在忙不过来,韩进远便请了个看护专门照料妻子——这就是米兰的母亲米音。
“那女人是护校毕业,听说以前也在别人家做过特护,很有经验。说是工资随便给,只求能让她带两个孩子一起进韩家就行。先生看她拖着那么小的俩孩子不容易,其中一个又是残废,便让她们三个都住进了家里。她照顾起你妈倒也尽心尽责,没想到看着挺和善,其实是妖精似的人呢,坏良心的……”林姨是从小带大他的人,没什么文化,却自有她个人的一套“道义准则”。在她眼里,米音无疑是个勾引男主人的狐狸精。
都说逝者已矣;如今,母亲和父亲的情人都先后离开了这个人世,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米音对她母亲造成的伤害。
韩峥第一次发现他们的特殊关系也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那是个湿热的夏夜。半夜里,他忽然被一声闷雷惊醒。窗外雷电交加,树影摇晃,黑漆漆的影子投映到房内的墙壁上,现出许多奇怪的形状。他平时并不是个胆小的孩子,过去遇到雷雨天,也都习惯了一个人睡,可不知为什么,今晚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悸不止,胸口发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无法忍耐这突发的不适,才下意识地张口喊人:“爸爸!林姨!米阿姨!……”可他的声音太小,根本无法传到自己的房间以外。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光着脚走出房门。当他顺着走廊来到父亲的房间门口时,里面竟传出女人的呢喃之音,混杂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小孩子也许不懂事,却是天生敏感的。他猛力踹了一脚房门,随后直接转动了门把。
门居然没有上锁。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父亲和米音两人衣衫凌乱、狼狈不堪的模样。
韩峥随后侧身倒地,握紧拳头,屈着腿,浑身痉挛起来。任由父亲抱着他连声呼喊,却毫无反应。
这是韩峥的第一次发病。从此,“癫痫”这个顽疾就如同恶魔的影子般跟随着他,再也无法甩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疾病没有影响他的智力。即便那些控制癫痫的药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副作用,可医生说,相较于不作治疗任其发展导致的频繁发作,合理的药物控制所带来的副作用要小得多。
母亲终日卧床,韩峥不敢也不忍心对病榻上的母亲点破父亲的不忠。他听林姨说过,母亲原来是个又漂亮又活泼好动的人,可是,从他有记忆起,他就只看到过母亲瘫在床上、骨瘦如柴的样子。即便是精神好的时候,也只能用束缚带固定好,在轮椅上小坐片刻。有时,她会被推到小院中晒晒太阳,橙色的阳光映衬得她的皮肤惨白里透着黄气,那是一种濒临腐朽的气息。母亲已经够苦了,他生怕自己的一句实话,会把她推向生命的彻底破灭。
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母亲因为去世前不久特意让林姨把他叫到床前,嘱咐他“不要恨你爸爸”。他没有表态,只是默默走出了母亲的房间。母亲不会知道,这番话只会使他更为怨恨韩进远和米音,恨他们让母亲在身体上已经饱受折磨的同时还须默默忍受噬心的痛苦。与此同时,也自然而然就连带着厌恶起寄住在他家的米兰姐弟。
他原本是那么喜爱他们。他们随米音到韩家的时候,才刚满五岁。他没有兄弟姐妹,突然多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和他一起玩闹,自然开心得不行。一开始米兰姐弟二人还拘谨得很,不多久三个孩子便混熟了。来韩家后不到一年,原本瘦瘦小小的米兰就养胖了,一双小手白嫩嫩的,经常抓着韩峥的手跟在他屁股后面,男孩子的游戏她也像跟屁虫似的跟着,韩峥倒也不嫌其烦,乐呵呵地带着个小尾巴到处转悠。尤其是她柔声细气地叫自己“韩峥哥哥”的时候,他的得意与笑真是从心窝里出来的。
米杨因为身体原因,不常和他们玩儿,可是,自从幼儿园大班韩进远让他们学围棋起,他们就经常在房里对弈。米杨话不多,但待人并不疏远。他笑起来总是那么真,那么诚恳,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在他褐色的眼瞳里。韩峥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好哥们,若是有人欺负米杨,他定是暴跳如雷,比米杨本人还生气。
可是自从那个晚上以后,他没办法再像平常那样对待他们了。很久一段时间内,他都在反复地揣测:米兰和米杨他们知道自己母亲干的事吗?他们知道吗?如果知道,那为什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不不,他们不知道,他们一定不知道!——他痛苦极了,宁可相信米兰他们完全被大人蒙在鼓里,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少恨一点。如果他们是知情的,那么,他将彻底无法原谅他们。
“韩峥,韩峥哥哥……”他还记得在发现父亲丑事的两个月后,他再次经历了癫痫大发作。躺在床上静养时,米兰走到他床前,边端着小碗吹着碗里的粥边讨好地说,“你刚才吐了好多东西,又睡了一下午。你一定肚子饿了。我把粥吹凉了给你喝。”
“谁熬的粥?”他的眼睛发红,声音发颤。
“是……”米兰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话都说不完整。
“是谁?是你妈?我不喝!”他倔强地扭过脸。
“是林姨。”米兰把碗放在手边的床头柜上,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握韩峥的手。从小至今,开心的时候、孤独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只要韩峥在身边,她就会去找寻他的手,从五岁到十二岁的这几年里,几乎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即使现在令她恐惧心慌的是韩峥本人,她还是本能地去抓这双手。
韩峥却厌恶般地把她的手甩开。
米兰茫然地缩起手,过了一小会说:“韩峥哥哥,你好久都不理我了,我觉得你是在讨厌我……”
“姐姐,韩峥现在身体不好,我们不要吵他了。”米杨劝慰道。
韩峥心中恶念一动,讥笑道:“我身体不好,总比你好,你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你这个残废!”
米杨看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惊诧和受伤。从小到大,“残废”之类的词他听得多了,可韩峥从不会那么说自己,刚才从他嘴里冒出那么残忍的字眼,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米杨不是残废!”米兰大声喝道。
“他是!他就是!”韩峥双目圆睁,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两只手藏到被子里,下意识地拧紧了自己的大腿,把自己揪得生疼。
就在这时门打开,韩进远走了进来,在他的床沿上坐下。韩峥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继而又泛出愤怒的红色。同时,他充满鄙夷地扫视到,就在卧室门口,米音垂首伫立着,既不远离,也不靠近。
他扫视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从父亲、到米兰、再到米杨,最后他的目光像锋利的钉子一样盯在了在卧室门口站着的米音,转而对米兰嘶吼道:“不是问我是不是在讨厌你吗?对,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你们所有人!”
“妈妈,”米兰被他的样子吓得从椅子上惊跳起来,一头钻进门口的母亲怀里。“韩峥干嘛要那么说?他那么凶的样子,让我害怕!”
韩峥恨恨地道:“那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习惯这样的我。再可怕,也没有你妈妈可怕。”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张美丽的脸在刹那间灰白黯淡,有一瞬他感到“报复”的快感。就算他没有力量帮到自己的母亲,他依旧可以通过自己的言语刺痛到这个伤害母亲的人。但紧接着,他从米兰和米杨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了然的痛苦:他们的目光闪烁,飞快地掠过自己母亲和韩进远的脸庞,然后几乎同时低下头去。这一连串细微的动作和神态,让韩峥几乎立即疯掉!
——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果然,被蒙在鼓里的只有自己一个笨蛋而已!
他一心相信的朋友,他从小宠爱的“妹妹”、他纯真无邪的伙伴,到头来原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心机颇深。是了,他们的母亲讨好他的父亲,而他们在自己面前装乖弄巧,讨好自己,所为的都只是能在韩家过上更好的生活吧!他们这些人没有本质不同,没有!一样可恶!一样不值得原谅!
他蓦地大笑起来,觉得一切都很荒唐。然后他把自己整个人蒙入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开这个让他觉得荒诞作呕的世界。
而韩进远对韩峥有了一份本能上的愧疚。总觉得“那一幕不堪”是他发病的“诱因”。自此对韩峥更加宠爱,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
高考的志愿填报,从心底里他更希望儿子能念商科,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但韩峥从小独爱绘画,美院的油画系是他唯一的志愿。韩进远对此丝毫未作勉强,竭力想修复父子间的感情,尽管如此,父子二人自那天之后,关系依然冷至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