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尚和随手拖了把椅子,跑到院中一棵老槐树的荫影里坐着,等身体坐实后,开始缓缓吸气呼气,调节心神。院子里日头正浓,地面上几处出现了密密麻麻、前后奔忙的蚂蚁大军,蚂蚁小虫常会自己跟自己制造麻烦和混乱,在骚乱中不少小虫相互伸牙撕咬,结果死伤惨重。花尚和不顾地面上正在发生的蚂蚁惨剧,仍然觉得花家院子里的景致是美丽的,太阳强光毒似砒霜,但这院子里还如主人所希望的那样,生长着很多树木,很多花草,在结构松散、体形高大的笼舍中养着猴子,猴子每天撒出的尿液沿着固定泄槽流到地面,使那儿的表土被滋润得如金子般发黄。院里建有许多可供很多人居住的瓦房,特别是在秋天,当秋风吹起,菊花盛开,黑白色的瓦房陷落于金菊丛中,这样的颜色搭配——说不准——是可以医治大半年来积聚在人心里的伤痛的。简氏平时不露面,这一点已与老爷在世时大不相同。现在院里上下人等都习惯把简氏称作“奶”,就一个字,一字称呼。奶为了对老爷有一个长久的念想,一人躲在房里做起了她刚嫁入花家时常做的“写纸条功课”,或诗或文,或者是平常说的粗俗语言,奶都将它们写在家人准备下的纸条上。一人写字,少数几人理财、打点街市上的生意,其余人则做苦力、做帮工,挣些辛苦钱,这就是花家大院现今的人和事的架构。此样的组成、此样的结构合理吗,这样问人,人会觉得不好回答,人都是有良知的,都有难以启口说理的时候,理是理,做是做,多想事儿费神,想得再合理,真的做起来也是个冤,所以应该降低标准去看待许多事情,标准放低了,感官也随意了,触觉如柳条顺风摆,人都是好人,事都为好事,布局合理,上甜下苦,降低标准,最终会变得失去标准,起码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把握,去者将自己的经历与心中理想说一说,来者微微点头称是,来往露相,肌肤滑爽,死活不论,主要是不管死人不管苦人……你说的是什么鸟样玩意儿话,没半句是正经的,你没见这会儿院里阳光的热度已有所解散,小尚子正挥舞手臂,叫人去笼舍那边给饥饿的猴子添食吗?猴子在“花家架构”中占了第几层?啊?这儿的猴子都是通人性、有人体气味的。穿过阴沉的铁丝网,在笼舍地面上倒映出无数条长短高矮不等的喂食人忙碌的身影,他们手提饲料桶,走到笼舍跟前,将食物一把把送进笼舍内被固定住的一只器皿里面。面对食物,猴子们显得更加狂躁不安,它们像约好了似的,三五成群一起朝笼外投食料的人嘶鸣狂跳,根本无视器皿里食品已堆得如小山般高,等闹了一阵之后,猴子们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着一个吃食的任务,于是安静下来,并纷纷跳到放食物的器皿前面,试着伸手拣食物吃。投食人投下足够多的食物,他们见猴子已在进餐,便提桶转身走开。因饲养员离去,原来参差不齐,像淡墨铺展在笼舍地面上的人影消失了,这一现象又在猴子中间引起惊恐,不过没隔多久,猴子就适应了没有人影笼罩的环境,再度吃起食来。
古里兄从自己老家带了表妹来见花尚和,那天花尚和不在院子里,有人告诉古里兄,说古里兄回家探亲走了不久,少爷便亲领了家丁和帮工,去邻近几个城镇看货去了,一直到今天还没回来。古里兄追问叙述人关于少爷出门的事,那人说少爷此次出门是为了瓷器与茶叶生意上的事儿,出门看货,就是去看这两样东西。古里兄觉得少爷这次出去,身边应该有个像自己这样能看懂货物的人,虽说茶叶容易辨别,但要看懂瓷器就非常难了,按少爷现今的眼力,是很难弄到如老爷在世时从外面带回来的那种真正清朝老物件的,即使在外碰见了,也会与其失之交臂。可这会儿不管这么多了,人已经走了。
中午,吃下的饭菜还全都囤积于胃中,还没空往下面肠子里钻,古里兄便领着表妹来到奶的房间,想央求奶收了表妹。奶也是刚吃罢午饭,正准备离座去里间,在那儿她可以稍事歇息,也可以唤人来,听个什么新鲜消息,使自己欢喜一通。奶起身前抖了抖刚刚用来擦嘴的手绢,几粒干结的米饭粒儿从手绢里落下来,长形的米粒在着地时,两边尖头轮着触及地面,做了几次弹跳,接着便横着躺在了地上。古里兄见奶进了里间,也没招呼,只悄悄回头示意自己表妹跟上来。到了里间,古里兄点头哈腰对奶说:“奶,我探亲回来了,今儿我给您带了个人儿来。”简氏听古里兄说自己回来了,没什么反应,后听带了个人来,便觉一怔,不错,在里门边靠墙站着的是一个生人,虽然人陌生,但模样儿却可爱,尤其是她口中的几颗牙齿,看过去根本不像是很硬的东西,倒有点像田里的棉花,或者像几块白糖,噙在嘴里很可能是甜的。奶不能不接古里兄的话:“是这女娃,从你们家乡来的?”“是咱妹子,从咱家里来的,是咱表妹。”“是想在这儿住几天、玩几天,还是想求个活儿做呢?”“少爷没在,就来见奶了,想央求奶,给咱妹子派个工做做,嗯,做做。”古里兄又朝奶弯了个腰。他把右手掌转到身后,向门边的表妹左右扇着手掌儿,叫她也学样向奶鞠躬。这时简氏觉着自己屁股上左右两块肉出现了阵阵骚痒,为了迅速消灭这种感觉,不使自己在下人面前出丑,便缓慢而有力地坐在椅子上碾揉屁股,一边语调平稳地问古里兄:“女娃会干些啥活?”“做豆腐。”这话不是古里兄说的,而是由那个靠在门边的名叫“洪梨”的表妹自己说的,说得这样突然,使听的人感到猝不及防。简氏两眼一眯:“豆腐?”“是豆腐。”古里兄说着点点头,并回头往身后洪梨站立的大致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