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替你们运点老货来。”
“什么货呢?”古里兄问。
“去我老家带点老货给您,”送货人说,“送点家乡的老辣椒来。”
“你老家出不出制香原料?”我说。
“老家出老辣椒。”
我回头问古里兄:“他送的老货就是辣椒?”
送货人从人堆里走出来,站上一步,说:“我家乡的辣椒最出名,货也最老,以后有机会送点过来。”
我说:“我不懂你说的。我们急着要进好的制香原料。”
“老辣椒吃起来口味好,送来给你们尝尝。”
“我们还是要进制香原料。你这次已把辣椒带来了?”
“下次准备带来。”又说:“一准带。”还说:“用船捎带装来,再多也行的。”
我眼望古里兄……一个现实情况突然形成……就刚才那会儿,我坐入了左厢房内大书桌后面的椅子里。
“你以前是否也遇到过类似事情,”我请教古里兄,“他们想下次带辣椒来给我们。”
“是带辣椒磨成的粉。”送货人说着,侧身看了看身后其他同来的人。金子般的策略。在同乡人中寻找帮手。他们都表示同意。
我说:“制香原料在你们家乡也有老的货?来点老原料吧。我们家的香水最好用老的料子来做。”
“这跟那是两件事。虽然都是大事。”
古里兄听送货人如此说,在心里也表示理解。货单被签走了几张,又送上来几张,书桌上单据未见减少。拥有签字权的人,他们所承受的压力主要来自于自己内心。我在签单前常常改变坐姿。“他们的老辣椒我们到底收不收,古里兄?”“用老辣椒碾的,收了也不吃亏。”“收了真是便宜了他们,古里兄,”我说,“你吹什么风,他们就有可能为你进什么货。”(无论如何,从他们家乡来的辣椒是比不了制香原料的。货单为何能成为金子,因为货单里有我们要的东西,也有送货人要的报酬。)(“他们的原料也未必是老的。”)(“随老爷说。辣椒是老辣椒,但事儿都要随了老爷心愿。”)我说:
“货下船时可不能受了潮。”一船货物从河边台阶一直抬上来,箱子底连地面都没碰着,就被装上了几架挂着“货”字大旗的马车,车把式们都像先前来的电工,都是高级车把式,或者说他们都像馆子里的老师傅,看路赶车如同看汤下面条……(忙,真是忙,手执长鞭就如在手臂上圈着面条儿,可以在人面前静得毫无声音。)其实我所看中的好货物都在车上搁着,坐在厢房内是见不到好货的,长时间签单据,见着的只是单据上货物的名称和数量。“我想知道你们那儿的制香技术有多古老了。”“这话说得高明。”就像皇帝的年号,古老的东西都被年号圈着,这是清清楚楚的事实。我活得再糊涂也不敢否认这个事实。辣椒制香不知用的是哪项发明?听我说到这,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已经擦上了某条真理的边。
可古里兄说:那东西不能制香的。一行人慢慢把车赶过大街,车上香气往四面飘,香气从这只箱子飘到那只箱子,从车尾飘向车头。香气最后被街上走动的行人一丝丝分解完了。要么也像货单一样,里面包含有金子成份……我要上街走几步看看,走几步看看,我今天给简秀登写的纸条上有这么一行字:“孤灯残梦意难留,滴血如浆后事愁。”这张纸条上的字已经大得没了边。这纸条是供她学习用的。金片的含金量须高,字的模样要大,在抹着油迹的墙前她刻苦读纸条,读的时间过久,头脑里压力升高,虽然在纸上写下了许多字,但到后来在简秀登脑中只剩下从海上眺望岛屿时所能得到的印象了。简秀登见我整天坐在左厢房里理帐签名,几天下来也没写多少张纸递给她,心里感到不快。她的右手正在临摹我写在纸上的字,写久了,觉得字儿相似。用写字的右手握笔,用空闲的左手捂住肚子。纸条上说:“在角斗场上喜出重拳者并非总是凶恶之徒。那么会是无赖?英雄立于台上,英雄与凶狂之人混淆,凶狂之人又与无赖混淆,无赖为大,凶徒次之,英雄再次之。”纸条上说:“无赖最大,其余都是小辈晚辈、小小辈和晚晚辈。”“孤灯残梦意难留,滴血如浆后事愁。”说:“桌上明光照三尺,胸间意气越千年。”简秀登捏笔的手儿沿墙上油迹往下扭动往上扭动,该识的字识了不少该思考的问题大多思考好了。纸条能与货单摞在一起吗?就是说,纸条能与金子穿到一块放在她读书的桌子上吗?桌上摆着的不外乎是纸条、笔、灯、货单这几样东西。我问送货人:沿街一线……你们沿城里街道跑来,闻没闻够原料的香味。
就是说,我说:你们老家那儿制香技术是不是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或者是我在说:你们家乡已有人在用高技术制作辣椒粉了。一半数量的问题。根本未见装满箱子的马车行驶至花家院门前。哪里还需要考虑再三,再为她写下纸条呢。用什么牌子的灯油去墙上粘住纸条儿,是什么牌子的灯就是什么牌子的灯油,老物一眼就能被识出来。我说:你们家乡的城市也像这儿一样大吗,能有多少辆马车整天在街上为你们拉制香原料?就是说,你们送货人的老家既有像这儿同样巨大繁荣的城市,又有高级的制香制粉技术,我说:而且你们那儿的人也能制香,是吧?今天纸条上只有半数的字是真正想写给简秀登看的,还有半数文字是在我忘了说话对象的状况下写出来的,这不能算是在教她学习,让她自理如何,一半对一半,不教她,她也能自理,从蜡黄的油迹里……闻惯了现在街上香味的人,闻闻灯油味能闻出油的牌子来,闻闻闻闻,可“滴血如浆后事愁”这句,没个把小时对它进行研究,就无法……可它会让她腾出鼻子来,去研究里面的味道的。院外街上现在挤满了运香料的马车。车群……车群,我坐在左厢房里想,这马车运输一事,是用了很多人才能做成的。要求签单的人自始至终都没见到所签货单上的货物,可他们照样在古里兄引导下走进厢房。我对一位想签单的人说:
“你一月跑几趟这儿?”
他说:“我一人单跑。”
我说:“出门跑几趟?”
“货在后面跟来,我单跑。”
“一月单跑几次?”
“我还等老爷签单呢。”
我说:“你以为这会没有麻烦吗?”
“跑只需用腿。签单要看人脸色。”
“一月跑几次,签几次?”
“跑一次签一次。”
我说:“都能中吗?”
“人熟了,没有不中的。”
“你全熟?”
“出门主要是为了寻事做,为了跑货签单。”又说:“货在后面跟着,马上能到。”
我说:“你出门时见到货了吗?”
“……由押货人验看,我来这儿只管找老爷签单。”
“然后呢?”
“去帐房领钱。进我口袋的钱也不多。”
“外面车上的货是你带来的?”
“说不准。哪车是,哪车不是,要进院子收了货才知道。”
“你进来认了谁了?”我说。
“认识的。”
“几位是熟的?”
“认识的。”
我说:“货最要紧。”
“认识的。认人认门。”
我说:“货最要紧的,货好我收。”
“我在家乡收购的货……好多年了。”
“车辆已到,货还在车上,应先去卸货。”
“以往是同时进行的,外面人管货的装卸,这儿等老爷签单。”
我说:“今天这儿有你的熟人吗?”
“请老爷签了吧。”
“爷一签,手续就齐了。”
“老爷,您就签了吧。”这是古里兄在旁边对我说。
“能出院门就好。”
“是进来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