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雨回来最早,衣不解带地伺候大爷。景雨的贴心让大爷胸中闷气散了,渐渐好了起来。爷们说笑不已。单单冷了景华。
再说平城路上开来几辆汽车。车停下来,从车上走下几人。一个人中年人,上身黑色团花长袍,下身马褂,颇是斯文。一个是青年,带金丝眼镜,穿着欧式燕尾服,头上顶着礼帽,手持文明棍。一个是小姑娘,长发披肩,卷卷的,大大的眼睛,穿着一身洋装,活象一个小洋娃娃,煞是好看。
“六爷、大少爷、五小姐,你们终于回来了。老爷可是等及了。”来福喜极而泣:“放鞭炮,放鞭炮,咱们陆家终于是团圆了!”
鞭炮齐响,为首欢迎的便是大爷。这几人一愣,大爷好好的,哪有什么重病?
“大哥,没事就好。”
“老六,总算回来了。”
“耀儿,还不见过你爹!”青年人生分地叫了大爷一声“爹”。
大爷没回应,反叫管家:“来福,把他的破棍给我收了,年轻轻的弄这个,成何提统?”
景耀面色尴尬。
“大伯,不认得我了?”这一声娇俏的叫声,让大爷心里受用。
“这是雯儿吧。这么大了,长得象莲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走,咱们回家。”一家人安享天伦、尽叙别情。
自从雯华、景耀住进陆园,兄弟姐妹们热闹得没完没了。景华姐弟也向学堂请了长假。三少爷景涛刚毕业,也有时间。一时空荡荡的陆园有了生气。
蓼花初红,青年人们商议去游湖。数只小桨,划破水面的宁寂。“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雯华唱着歌,凤城吹口琴伴奏,龙华、景涛、景雨打着拍子。一时间,冷寂的波光荡漾出火红色的生命之光。划到湖中央,小船被盛开的蓼花挡住去路。
“多美呀。”雯华想摘花。“雯姐姐,小心。”景雨说:“我给你摘。”雯华抿嘴一笑:“摘几朵?”
“两朵。”
“你不给景姐姐一朵?”
“我姐才不爱这个呢。三哥,把船停在这儿,等我呀,我知道哪的花更好呢。”
说完,“扑通”跳下水中。
龙华、雯华大惊:“小雨,你回来!”
景雨摆摆手,景涛笑道:“不用担心,他水性好着呢。”
“四伯不会骂他吧?”
“不会,四伯比小雨还淘气呢。我小时,四伯和我下棋常输,就那么大人还耍赖呢。”景涛笑道。
“小雨这么活泼,怎么她姐姐就那么闷呀?好难请的,她的性子怎么和小雨差这么多?”凤城问。
“四华,自小就爱在屋子里钻着,老是落落寡欢的。我们这些姐妹,除了大姐,就数她象真正的小姐。”龙华说。
“可不是,女子第一师范里,她是出了名的林妹妹。”景涛笑着说:“我们大学堂的男生,只要一休息就让我给她传纸条、递情书。结果那些东西她看都不看就当面烧了。那些家伙还不死心。只要一礼拜六、礼拜日就堵在师范门口,自行车、摩托车、汽车都停得满满的。可是等破头,也看不见。”
“为什么呢?”雯华问。
“名花有主。她早在周五就被龙公子接走了。”
景涛笑道。
“谁是龙公子?”凤城问。
“我大姑妈的儿子,龙剑鸣。四华是一小许给他的。燕大的毕业生。只不过姑父过世,他不能走远,只好在省城的新民日报馆窝着,老是有些怀才不遇的味道。和四华有的一拚。”
雯华说:“那咱们也叫上龙表哥,叫上亲戚,在这儿办一个舞会。那时,四华姐也一定去。”
“老古董们能让吗?”龙华说。
“怎么不让。别忘了咱们家有两个留学生,一个洋女婿,不显摆,行吗?”
龙华笑:“你个坏丫头,尽拿我们开玩笑。”
大家都认同雯华的主意。兄弟姐妹们轮番央求下,大爷点了头。来福忙下貼请龙城、平城政要、名流以及爱时兴的一帮太太、小姐,一时间陆园宾客云集。龙城的大姑太太也带着龙剑鸣、龙剑雪来了。
景耀张罗不提。
到了开舞会这晚,雯华和三奶奶还在荣成轩劝景华。景华百般推托,连四爷都生气了:“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枉你白读了这几年的书,见个世面都不敢。你说你读这书有什么用?”说得景华泪流下来。幽兰看不过去,忙拉三奶奶评理:“三奶奶,老爷,不是小姐不想去,她哪有什么时兴的衣服?”
“没新做的?”三奶奶问。
“二奶奶说了,世事艰难。您想想小姐以前那几件都打了补丁,是能穿出去的?纵然有几件没穿过的,也是以前的旧样式。今儿切儿们都是阔太太、阔小姐的,小姐穿这么寒素,不是自已打脸去?”幽兰这么一说,陆四老爷一脸惭愧。
“要不,我把三华的衣服找几件,不去是不行的。”三奶奶说。
“三婶,你别忙,我这儿倒有几件晚礼服,幽兰,你取去。”
幽兰去了。
雯华忙安抚景华:“四姐,你别太难过了。”不一时,幽兰取来衣服,雯华挑了件雪色长纱拖地的连衣裙。
景华说:“雯华,这太贵了,我穿不出去。”
“不行。”幽兰、雯华按她穿上。幽兰给她上妆,三奶奶解开她的辫子,顿时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三奶奶刚想给景华盘头,雯华说:“散着,岂不更好?”
梳妆完毕,景华、雯华刚要走。三奶奶说:“等一下,你看她,什么首饰也没有,能这么去吗?”雯华从颈上取下珍珠项链,给景华带上,三奶奶才满意的点点头。
走出荣成轩没几步,景华几人就遇上了龙剑鸣。
龙剑鸣一看景华穿的雪色连衣裙,如薄纱似的,让她的雪肌若隐若现,不禁怒道:“陆景华,你穿的这东西真是败坏陆家的礼仪廉耻。陆景华,你还不如脱了,更好。真是学生象妓女,妓女象学生。你是什么人,充什么阔小姐?你不要水仙花没开,装蒜!”
“表少爷,小姐还没进你家门呢,还容不得你这么教训。”幽兰杏眼圆睁。
“表哥,有你这么伤人的?”雯华说。
“她要是做的对,还用我说?她不就是一个着蜂引蝶的东西,省城是这样,陆园这里也敢这样。”
雯华刚想回口,景华一拉。一路上,景华珠泪暗垂,红妆洗尽,雯华看得都可怜。走到水心阁,看到里面灯火通明,景华犹豫,雯华一推。
舞会尚未开始,客人们都在大厅里休息。听得脚步声,大家一看,是两个漂亮女孩。
景涛走过来,围着景华转了一圈:“不错,这才是我们家的大家闺秀。”正说着,从水心阁又走进两男一女。他们着西式燕尾服,神彩飞扬,十分帅气。他们正是景耀、凤城。龙华穿一件玫瑰红的晚礼服,大胆前卫,酥胸半露,脖子上带着一条漂亮的钻石项链,烁烁生辉,自是高贵,也满含挑逗。平城、龙城的那家年青公子哪见过这个,就是再胆大的妓女也不敢穿成这个样子吧,大家不禁脸红心跳。
龙华站在大厅中央:“这位女士、各位先生,为欢迎远渡重洋归来的陆家兄妹,我们陆家特举办这个舞会。请大家尽兴。舞会开始!”
灯光一暗,大厅四处点满明烛。钢琴声一响,柔情温馨的旋律响起。龙华与凤城、景耀与雯华、龙剑雪与景涛以及沈市长手下众人翩翩起舞。
侍者给在坐的人端茶递水,不提。
第一轮下来,陆氏兄妹、龙家小姐邀人而舞。男客尚好,女客们唯有推托。不过,凤城舞技实在是好,又长得俊雅,和几位小姐跳下来,引得众人技痒,也逐渐没了拘束。三轮下来,本宽敞的大厅变窄了,挤满舞者。景华看得头晕。男客们穿得有长袍马褂、西服、中山装、长衫跳的,不足而一。女客们更是有趣,有穿洋装的、学生装的、袄裙的、旗袍的、布衫长裤的、还有最夸张的穿着满装的跳的,真是中西合璧、不伦不类。
“四华,”六爷走到她身边。“怎么不跳?”景华笑道:“我不会。”
“没事,我教你。”六爷扶着她。“你放松点,我出左步,你出右步。与我相反,即可。”
景华本就聪明,再者她的同窗江露白教过她的。她跳得从容,随着音乐节奏越来越快,她象一朵浮于水面的白莲,不由得大厅里众人喝彩。龙剑雪对景涛说:“我哥哥要是看她跳这么好,非抓狂了不可。”景涛一笑:“你哥训过四华的,不过你看为她抓狂的,可不是一人!”龙剑雪顺景涛手指看去,几个纨绔少年看景华的样子都呆了。其中一人便是本地暴发户之子,姓吴名兴强。看到景华,生出不良之心,此是后话。
渐渐,这轮停了。景耀持酒对景华说:“四妹真想不到,你跳得这么好。”
“大哥,你过谦了。”
“丫头,你跳得真好,老叔高兴。”
龙华也笑着说:“六叔,你累了,不如让凤城和四华跳吧。”凤城暗喜。他走过去,舞曲一响,和景华翩翩起舞。
她从云雾中来,一席白纱像天上的云彩。如瀑的长发倾泻着一种旧时的记忆,仿佛是发生在欧洲古堡里一个美丽的童话。她那双眼睛,如烟如梦,迷离而伤感。凤城感到美得窒息,感到每一次和她接触就象放电一样。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看出自己的窘境。
一曲未了,他早早走到钢琴后面,换下龙剑雪。他按动琴键,在黑与白的世界里把自己深埋。他自认为自己不会随便对哪个女子动心,就是龙华的当初也未曾让他那样窘然无措。龙华的大方、高贵也只是理想中妻子的模型。而他眼中的景华,不知为什么自己不敢看她,那是一种吸引——莫大的吸引,超出伦理道德之外难以自持的吸引。虽然他知道景华背后有龙剑鸣,也许再见之时,她已是“绿叶成萌子满枝”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的遐想。
他弹了一会儿,就到水心阁外休息。忽然听得林子里,两个人在说话。
“四华,你觉得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你的家庭让我讨厌,你的虚荣让我恶心。景华,我不知道这样走下去,我们还会有什么?”
“是啊,”那女子抬头望着明月。远处的箫声苍凉吹过,令夏也染上秋的萧瑟。“我也很累了。这么多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又怎么样?我怎么才能让你满意?不认这个家,不认这家人?要不,一会儿我就对姑妈说婚约取消,如何?”
“不要,四华。我只剩你了,只剩你了!”那男子抱住女子后背。女子甩开男子,决然而去。
夜深沉。
凤城看到景华远去的样子,也替她感到所托非人。那男子从林子里走出,抽了一支烟。抽罢,进了水心阁。
凤城是看见那男子的。那是一张忧郁之气充溢文人的脸,优柔而没有英气的脸,剑眉下,一双丹凤眼,细长细长的,长得还算好看。那男子身材高大,灰色长衫,那种落寞的感觉与陆园格格不入。
他就是龙剑鸣。
“二姐夫,你怎么不跳了?”
“我有些累。”
凤城与雯华寒喧一顿,便离开了。
正是:繁华艳尽始生哀,兰亭不再梓泽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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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公子出现,热闹开了,亲们投票呀,给花呀。因为龙公子是最重要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