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没入山头,暮霭沉沉中,磬云山更显层峦叠翠,飘渺秀逸。盛夏的晚风沁着清香拂过山野,令人心旷神怡。蜿蜒的山路上,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神色匆忙。背后装满草的竹篓也跟着一晃一晃。
个子高的男子将近三十岁,身材厚实,长相周正,眉头微皱,却隐伏一股子清朗之气。他旁边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想是历经了什么大难,脸上的几块伤疤尤为刺眼,唯有那一双乌黑灵慧的双眸,分外光彩迷人,却也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澈和淡然。只见他此时眼角一眯,嘴角一勾,才显出了孩童该有的顽皮神色。他双手不停地比划着,嘴里也呜呜呀呀的,似乎在表达着什么。
原来竟是个毁了容的哑巴。
“庞大哥不要担心,也许皇上真的有急事召见阿公呢!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封你们做个大官呢!我也能跟着沾沾光啊!”
庞宪摸了摸他的头:“你年纪还小,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万一皇上要师傅和我的命,你不就跟着倒霉了吗?”
男孩目光一黯,是福是祸,大家在一起总是好的。将心里想了无数次的话告诉他,可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庞宪察觉到了他的失落,道:“你别急。等过了这个风口,我就回来接你,决不食言!”
“真的?”看到庞宪郑重地点了点头,男孩双目闪动着光华,那满脸的疤痕竟看上去也是生动万分,他拉着庞宪的手一溜烟儿跑了好远。
山脚下,一座木屋结庐而居。屋前竹影落落,青烟袅袅,药香淡淡。一个年逾花甲依旧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院里,身前的砂锅沸声汩汩,此人正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李时珍。
阿公!男孩放下竹篓,飞奔到老者的怀里。
“乖孩子,今天又认识了哪种草药啊?”李时珍慈爱地拍拍他的背。
男孩的黑眸亮晶晶的,小手一一比划着:天南星、女萎、天门冬……
李时珍抚着胡须赞赏道:“阿心聪慧,半年来已经识得不少草药,假以时日,前途无量啊!”
小男孩正是遭遇大火后的云释心,半年前在石道里她的确已经气脉全无,被游历至此的李时珍师徒遇见,发现她体内竟隐隐浮起一股浊气堵在心脉之处。再加上之前服过护心丹,她的心脉四周竟然有一丝气脉腾腾不绝。小小年纪遭此大祸后还能坚持下来,可见意志坚强。只是她受到巨大惊吓而导致失声,试过多种方法也不见起色。脸上的疤痕也伤得太深,只能淡化,乍看之下,却还有些可怕。
三个月前,她终于可以下地行走,却执意要和他学医。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李时珍着实喜爱,为了方便,让她打扮成男孩打算带在身边好好培养。可是就在前些天,十年没有召他入宫就诊的皇上突然下旨让他进宫面圣,并没有说明宫里谁人生病。难道是因为七年前的那件事……
阿公!云释心的小手摇了摇李时珍的手臂,也摇乱了他的思绪。
“阿心,我们明日就要启程回京面圣了,且将你送至山下城中我的一位旧友家里,他虽非富贵人家,却也可保你衣食无忧。在那里等阿公来接你,可好?”李时珍知她天性聪慧,又逢此大难后,心性难免比同龄孩子早熟敏感许多,说话极为小心翼翼。
云释心点点头,心里却也隐隐猜到,阿公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李时珍的目光投向沉阔的山野,他虽已过垂暮之年,也在太医院奉过几年职,见过的事情也算不少,此去恐怕是龙潭虎穴,需得格外谨慎才行。如今他只希望,不要连累了一众弟子和东壁堂就行。所以,先将阿心留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翌日一早,三人便来到城中的一家名为“普济堂”的药铺。老板王延松是李时珍的旧友,五十多岁的年纪,慈眉善目,笑容和蔼。前些日子李时珍修书一封告知此事,他早早等候在此。见云释心小小年纪就满面疤痕,不由多看了几眼,却也并无嫌恶之色。
李时珍向王大夫交代了几句,便准备启程。庞宪理了理她的头发,强忍着不舍上了马。目光有些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时珍轻叹一声,将手中的囊袋递予云释心面前:“阿心,如果阿公一年后没有回来,你就打开囊袋。但是这一年内,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随意打开。”
云释心一脸疑惑地将东西接过,虽然心里好奇,却听话地将东西放入怀中收好。
她自小无爹无娘,虽前有芸娘疼爱教养,哪知逢此大难。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痛失至亲,也明白了人生无常的道理,因此分外懂得珍惜。半年的相处,她无疑是将李庞师徒二人当做自己的亲人,离别在即,她不禁泪如泉涌,呜咽不绝。
阿公,你们一定要早些回来!
又是一年寒冬漫漫,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沉溺在芸娘的宠溺之下,不知人间岁月。仅仅一年的时间,就已经物是人非。九岁的年纪,本应该还是天真烂漫,而她,却是越加的沉默寡言。王大夫夫妇看她这般模样,待她更如自家人一样,令她十分感动。即使是这样,可是每每看到王老伯的孙子抱着他的大腿撒娇地“爷爷、爷爷”叫个不停,她小小的心里竟会酸涩无比。
一到冬天,风寒的发病率就比较高,普济堂是城中的百年老铺,再加上王老伯医术高超,来看病的络绎不绝。她识得多种药材,经常到铺里打打下手。但她毕竟是客,王老伯多次劝阻,却拗不过她的倔强。久而久之,王老伯看她颇有些天分,也就动了培养她的念头,想她多来铺里也是好事。
这日,天气大好,冬日里的暖阳晒得人们懒洋洋的。王老伯出诊未归,云释心便帮忙将一些药材拿到院子里晒。王老伯的小孙子在院子撒丫子地追赶那只刚捡回来的小狗,欢笑声充满了整个庭院。云释心的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这样真好!可她毕竟沉默惯了,即使心情愉悦也是静静地笑笑,哪有同龄孩童那般兴奋?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候,忽然从前堂传来一阵哭喊声。这前堂临着大街,正是众所周知的普济堂。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看到李氏神色匆忙地去了前堂,她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跟了过去。
到了前堂,就看到地上一个中年妇人怀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脸色发青,一动不动。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唤着:“我的儿,快醒醒啊……”他们旁边还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脸凶煞,“王大夫呢?快叫他出来!”
一个药仆道:“张爷,王大夫出诊未归,您还是带小公子往别家去,别耽误了孩子啊!”这张爷叫张业鹏,是知府的小舅子,在县衙内担了个捕快头子的职务。平日横行惯了,人人见了他都有些惧怕。
云释心早就看到门口站着分别是回春堂的李大夫、慈仁堂的赵大夫、存善堂的焦大夫,看来张业鹏已经找过他们了。再看三人神色,暗自摇头皆叹气,分明是这孩子不行了。
“什么?不在!”张叶鹏一拍桌子,怒道:“妈的!还不快把你们王氏祖传治风寒的药拿出来?”
药仆吓了一跳,声音抖了一抖:“张爷!求您……赶快到别家找大夫吧……王大夫出诊未归……我们也不知道……药在哪……”
李氏也频频点头道:“这药每月最多能炼得两粒,都在外子随身的诊箱里,这月患风寒者多,不知还有……”最后的话在张业鹏的瞪视里没有说出来。
这城里的街坊领居都知道,饶是王延松再医术高明,这药丸每月最多只能炼出两粒,有遇到特别严重的患者,王延松才肯用此药。
“当家的……孩子快不行了……我们还是到别家看看吧!”妇人抹了抹眼泪,扯了扯张业鹏的衣角。
门口围观的人平日里虽惧怕张业鹏惯了,却也不由地纷纷劝道。
张业鹏一挥袖子,拍了拍儿子的脸蛋,却见那小脸上连青色都没有,分明是死寂一般的惨白。
他一把抓过门口的李大夫,气急败坏地喝道:“你们几个不是说能撑过一段时间吗?”
李大夫战战兢兢地道:“……张爷……小公子……怕是挨不过去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业鹏一手推撞到了门上,昏了过去。
其他两个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就在这时,有人发现王延松回来了。
张业鹏提着王老伯的衣领丢到自己儿子面前,“快看看!”
王延松心有余悸地擦了把汗,却发现身旁的小公子面色灰青,叹了口气道:“小公子已经去了!”
旁边的妇人顿时昏了过去,张业鹏却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你他妈的放狗屁!还不快将你的祖传药丸拿给我儿子吃!”
“张爷节哀吧,小公子真的已经去了!”
张业鹏突然抢过他的诊箱,胡乱翻了一通之后,并无找到他想要的药丸。
“好你个王延松,将药藏起来了?我让你开医馆!”说罢,竟将堂里的一块牌匾砸了个粉碎!
众人不由得一惊。张业鹏嚣张跋扈,却对这个小儿子宠溺有加。此时一定是受不了儿子已死的打击,此事总得找个人发泄一番的。要怪只怪王大夫运气不好。
这件事一直到县太爷来了才不了了之。
人都散了,云释心将堂上的东西一一收拾好。这个张业鹏,自己儿子有了病不赶紧想法子治病,反而到这里发疯一通。他家的小公子,听说早就得了伤寒之症,却因为张业鹏不相信一个大夫,总是换大夫,小孩的病才一拖再拖。
事后,她总觉得王大夫不该那么软弱,本就不干普济堂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受这番气?终于有一次,她没忍住问了出来。
“孩子,有时候的忍气吞声并不是懦弱,而是为了更好地顾全。”虽然她还不太懂,却是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这日是腊八节,吃过早饭,云释心和王老伯说了一声,便随同几个药仆上了山。
冰天雪地的,山路并不好走,可是她在这座山里生活了九年,倒也熟悉。几人到了半山腰处,隐隐看到前方有片竹林,虽是冬季,却翠绿依旧,在这荒山野岭间分外醒目。
“我已经到了。到时候就在这里等你们。”云释心小手比划着。
几人虽有些不放心,可看看她目光坚定,也就向山中继续走去。本来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相处起来也分外亲近。他们早就约好,每年的腊八都会到这云磬山来拜祭亲人。今年只是多添了一个小孩子而已,比起她,他们似乎幸运了许多。
云释心穿进竹林,漫步在那条她无比熟悉的小路上。她走的时候还是野花遍地,此时却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约摸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一座小竹屋静静地伫在那里,云释心似乎看到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在院子里煮着汤药,旁边的男子正在奋笔疾书。
屋内的摆设依旧,只是落了些灰尘。云释心纤瘦的身影走到书桌前,摸了摸桌上的笔,终于揣进了怀里。她还记得,阿公和庞大哥曾在这里教她怎样学会写第一个药名。
出了竹屋,她来到屋后的空地,空旷的野地上,一个凸起的土堆尤为刺眼。
那是芸娘的坟墓。还记得她刚被阿公救起的时候,每晚都做噩梦,嘴里还喊着芸娘的名字,后来庞大哥就在这里为芸娘立了个衣冠冢。他告诉她:“芸娘不在了,但她一直会在这里看着你的。阿心,坚强地活下去。”
这一切,恍然若梦。
“芸娘,这是你以前教我做的,现在我已经能做的很好了。尝尝吧。”一碗冒着气的汤面放在了石碑前。轻烟袅袅间,云释心仿若有看到了芸娘那张冷厉却又在温暖不过的脸。
她会好好的活下去,一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