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的碧螺春又被知趣的宫女续上了一壶。
皇上微微抬头,轻轻招手,恭立于门前的老总管立时快步地走来。不知皇上对他低声耳语了什么,但见老总管连连点头,恭敬的退了出去。
望着他悲伤的侧脸,孟碟儿胸中一阵痛惜的怜悯,轻启朱唇,芳音微颤,“皇上雨已经停了,风已经止了;您的思念是否也该冰封?您的悲痛是否也该沉淀?皇上,听碟儿一句话——流年往事既然已随风流失,就别再回忆了,因为那些思慕追忆只能给您带来无限的伤悲与自责。”
皇上深深的叹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碟儿你说的对,可朕忘不了过去,她们已经融入了朕的生命,朕的身躯,虽然她们弃朕而去,但她们又无时无刻不再陪伴着朕。”
阁楼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袅袅的水蒸气缭绕在无声的空气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把画屏架在老总管的指引下走近阁楼。“慢点、慢点——”在老总管的担忧声中,他们把画屏架小心翼翼放在中央的绣花地毯上,然后又弓腰退到一边。
皇上起身站起,来到画屏架边。孟碟儿也紧跟着站起,走到皇上的身旁,打量着那把朱红色的画屏架,架体虽然造型简单,但却显得豪放大气。画屏被一层鲜亮的黄布蒙住,散发出一种幽幽的神秘,让人有种一探究竟的好奇。
皇上轻轻的掀起那层黄布,白色的图纸上映出了一丛五彩争艳的百花图,图中的佳丽旋转的白色垂地百褶裙,柔软的腰肢,乌黑油亮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飞扬的白色纱巾隐隐遮掩住了她的面容,但清澈的美眸却带给人无限的遐想。她真的就像百花中旋转的仙子,把舞者的自信与快乐传递给了每一个人。
“自从她把这把丝绸伞相赠与朕,朕就沉沦的再不能自拔,于是就频频的出宫寻她。那天朕几乎走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一品带刀侍卫苦劝我尽快回宫,可相思的苦折磨得我撕心裂肺,我依旧执拗的寻她。直到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我们疲惫地路过凝香阁,刚巧一阵时急时缓的琴声传来,我本能的转头,但见黑压压的人群中,阁楼中央的舞台上,一个白衣女子无忧的旋转着,那一幕在我脑海定格。一种熟悉流窜我的心头,一种莫名的牵引让我走向她。”他的神情甜蜜,仿若回到了当年的傍晚,“我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可那双清澈的眼睛还是让我认出了她。由于时间紧迫,朕只看了片刻,就匆匆回宫了,但朕压抑不住心中的狂喜,于是连夜画了这幅霓裳起舞图。”
孟碟儿轻轻点头,她虽然看不到画中女子的容貌,但从飘逸的舞姿,清澈的眉目中,她亦然断定她必是一个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美人。
皇上又轻轻掀开一幅画,小心地把它搭在画屏架顶。
蝴蝶翩翩,柳条摇曳,画中的女子倚树而站,她依旧是一身飘逸的白衣。起舞的裙摆,飞扬的发丝,她微微抬头望着悠远的天际,那绝美清纯的面容竟与孟碟儿有九成的相似。
“碟儿,你和雨荫是不是出奇的相像。”皇上的声音里多了丝悠远的空洞。
孟碟儿呆了,她怔怔地看着画中的她,一种莫名的亲切氤氲在她的心中,她觉得她似曾相识,她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她,不,应该说是画中的她,可是在那里见过,她又一时记不起……
深深地叹了口气,皇上又轻轻地掀开一幅画。
画中的女子依旧是一身无暇白衣,她端坐在一把朱红色的太师椅上,怀里搂着一把梨形琵琶,却也遮掩不住隆起的腹部。她的长发被挽成端庄的梅花髻,一支雕刻着白色蝴蝶的金步摇斜插在她的鬓发间,长长的珍珠流苏垂在她的耳下,她依旧绝美的不可方物,但清澈的眉宇间却多了份历经磨难的成熟,多了份母性的光彩。
孟碟儿望着她,怔怔地望着她,她无暇的白衣,她怀中的琵琶,她隆起的腹部,她鬓间的蝴蝶金步摇,她温柔的浅笑,她和蔼的面容……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了……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她的胸中一片压抑的窒息,她忽然觉得自己穿越时空就站在她的面前……
“娘……”她喃喃地呼喊,喊出心中的悲痛,心中的无奈,心中的压抑,心中的感激。
微弱的声音唤回出神的皇上,他诧异地转过脸,惊讶地望着泪流满面的她,“你唤什么……你刚刚低唤的什么?”
孟碟儿痴痴地望着画中的她,“娘,她——是——我的娘,我前世的娘,因生我而丧命的娘——”她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凄凉。
皇上质疑地看着她,满脸的不可思议,“你说什么?前世?”
孟碟儿点点头,“皇上还记得碟儿说的那首《江山美人》中歌词吗?还记得我说得前世今生的故事吗?”
皇上机械地点点头。
“前世的我虽然没见过我娘,但我见过娘的画像,我的家里就有一幅相同的画像。”孟碟儿指了指画中的女子,“奶奶说娘喜欢弹琵琶,不知怎么我也酷爱弹琵琶;奶奶说娘喜欢穿白衣,不知怎么我也偏爱穿白衣。也许,也许,这就是娘的灵性吧……”
皇上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他混浊的眼底写满困惑。
“前世,十八岁的我与一名穷书生在姻缘树下一见钟情,可却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无奈之下,我们相约午夜私奔。拜别慈祥开明的奶奶时,奶奶把这幅画像和娘头上的那支蝴蝶金步摇给了我,只说这是信物,让我好生保管。我和书生一路逃到江南,天地为证,日月为媒,我们拜了天地。也用尽所有的盘缠买了一艘渔船,靠打鱼为生,可一切并不尽人意……”孟碟儿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和甜蜜,“那时我们——一天、甚至两天才吃上一顿饭。日子虽然清贫但我们却也幸福,因为我们拥有最宝贵的财富,那就是至高无上的爱情。可是那一天我们再也坚持不住了——瓢泼的大雨笼罩了江南几日,漫天的狂风不知疲倦地咆哮着湖面,一贫如洗的我们只能躲在家徒四壁的茅草屋里。水米未进,饥寒交织中,我偷偷地拿着那支蝴蝶金步摇去了当铺。虽心有不舍,但也无奈,只安慰自己,他日有了钱财再来赎回。没想到金步摇竟当了二十两纹银;更没想到,直到坠入湖底,成为湖中鬼,也没有赎回它……”孟碟儿满脸遗憾,“阴间的奈何桥上,我没有饮下忘川水,所以今生的我,还依稀记得前世的一切。”
“朕以为你是编的故事,没想到真的会有生死轮回,投胎转世——”虽然觉得离谱,但皇上还是半信半疑,“那你告诉朕,你口中的父亲是谁?”
“孟天昶——曾经的京城富豪孟天昶——”孟碟儿回答的斩钉截铁,但又一脸惋惜,“。
“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那——你——你是朕的女儿?朕的公主?”混浊的眼睛里立时泛起湿润的泪光,“孩子,为父找得你好苦啊!”皇上激动的一把抓住孟碟儿的肩头,“当年朕把这支塞外进贡的蝴蝶金步摇赐给你的母亲,并与她约定,我们的孩子年满十八岁时,带着这支金步摇来找朕,如果是女儿朕就册封她公主的名号,如果是男儿朕就册封他为王子,可怎料你的母亲难产而死。噩耗传来,好一阵子朕悲痛的卧榻不起,不理朝政,但心里又放不下朕的公主,于是,思念便从此耗上了朕……好不容易苦守了十八载,日日盼你,夜夜想你,可你却迟迟的不来寻朕,朕按捺不住,便派人去孟家找你,可怎料你胆大妄为,竟舍家私奔。朕寻女心切,顾不得生气!只得下令天下,寻找流落民间的公主。大漠戈壁,塞外草原,朕的士兵都曾不畏艰险探寻过啊。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后,终于在江南有了你的消息,可怎料你已沉入湖底。朕再次痛彻心扉,连夜赶往江南,一边派人打捞你们的尸体,一边在你们的茅草屋中搜寻,终于在墙角的那个唯一的木箱里,找到了这幅画像。时至夏日,尸体三天才打捞上来,朕就下令把你们草草的安葬在湖边的山坡上了。在朕回京之日,路过一间当铺,在那里朕看到了那支熟悉的蝴蝶金步摇,于是就花重金赎了回来。”皇上说着,转身走到象牙床前,轻轻拉开木板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又走到碟儿身前。
接过他手中的小木盒,她轻轻掀开盒盖,一支白色的蝴蝶金步摇安静地躺在里面,晶莹剔透的白玉蝴蝶似展翅欲飞,长长的珍珠流苏依旧光滑圆润……
“孩子,苍天有眼,朕终于在有生之年与你得以团聚了。”他爱恋地抚摸她的发丝,眼中溢满了慈爱。
“可是……我……”孟碟儿有些不知所措的为难,“可……我——今生并不是您的女儿啊!”
“可你拥有前世的心,前世的情,前世的记忆,前世的灵魂啊!孩子,你愿意陪朕这位古稀老人度过风烛残年吗?”他期待的看着她,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些祈求。
孟碟儿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渴求的双眼,沧桑的容颜,一种温热渐渐的流窜她的心中,樱红的嘴唇轻轻煽动,“父……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