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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一年,十一月,夜。
由远而近的一辆敞篷马车从黑夜中疾驰而来,奔命一般地冲出死寂的夜幕,停在一户气派的大宅子前。车夫下了马车用力拍门,却无人应答。
车厢内的年轻女子再也等不及,坐上车夫的位子,握紧马鞭用力朝马肚子狠狠一抽,枣红色的骏马受了惊,瞬时扬起蹄子,一声嘶鸣,朝着紧闭的乌木大门冲过去。
车夫吓得抱头躲开,马车硬生生撞开乌木大门。
年轻女子下了马车,汲汲朝主宅冲去,途中无一人前来阻拦,仿佛这只是一栋空宅子。
死寂的夜色中只听到年轻女子急促的喘息声,她的双手捏得死紧,漆黑的夜色也遮不住她惨白的脸,犹如鬼魅一般快速移动着。
一阵女子的娇笑声自厢房中传入年轻女子的耳中,本就苍白的女子脸色越发的惨白,握紧的拳忍不住剧烈的颤抖着,指甲嵌进皮肉里,却感觉不到痛。
她死死盯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传出的女人和男人打情骂俏的靡靡笑声以及男欢女爱的震动声。
那再熟悉不过的女人声音,让年轻女子怔在了原地。
“开门!”许久,年轻女子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用力捶门。
任凭她捶酸了胳膊,捶痛了手,里面的声音也没有停下来。
“江郎,是我,芸儿,你快开门啊!”年轻女子焦急地用力捶门,那是她的房间,是她和夫君的卧房,可是现在自己的夫君却和自己的亲妹妹躺在里面,躺在属于她和他的那张榻上。
年轻女子越发焦急地又捶又踢,可是怎么都撞不开那道紧闭的厢房门,任凭她喊破了嗓子,里面也没有人回应。
厢房里耳鬓厮磨,温香软玉,榻上交缠在一起的两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年轻女子气疯了一般,拿起厅中的木凳狠狠朝紧闭的房门砸去。
砰地一声发出巨响,房门依旧紧闭,不曾撼动半分,里面依旧是再熟悉不过的欢好之声。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夫君曾经的温柔细语言犹在耳,犹如昨日一般。
那个曾经许诺她一生一世的夫君现在却跟自己的亲妹妹躺在里面翻云覆雨。
年轻女子连心尖都在颤抖,她握紧木凳再次朝紧闭的房门砸去,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用力,手上震出了水泡,顾不得这些,发疯似的继续朝厢房门狠狠砸去,好像那道门与她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整栋宅子震得地动山摇,却没有半个仆人出来阻拦。
所有人好像都睡死了过去一般。
突然啪地一声,手中木凳砸在门上顿时四分五裂,木凳碎片划破了额头,鲜血淋漓。
“江郎,开门啊!”年轻女子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助地滑坐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落下。
将近卯时,厢房的门终于从里面打开,无助地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听见脚步声,急忙从地上站起,看到打开门后的夫君就站在眼前,委屈地唤了一声:“江郎!”
“姐姐怎么在这里?”厢房里的女子披着一件衣裳走了过来,巴掌大的小脸,杏眼樱唇,虽比不上年轻女子的美貌,却也是风情万种,有着少女的娇羞和成熟女人的媚态,“都怪妹妹和江郎睡得太死,没发现姐姐原来已经回来……”
年轻女子抬手甩了她一耳光。
昨夜的砸门声几乎可以让整栋宅子地震,她却说没听见,真可谓脸皮厚到如此无耻的地步。
“江郎是你叫的吗……”就在自己昨日离开的时候,这个妹妹还管自己夫君叫姐夫,此刻却变成了江郎。年轻女子冷声道,突然左脸颊也重重挨了一巴掌。
苏芸儿吃惊地看着曾经说只爱自己一人的夫君,“江郎,你打我?”
“兰儿现在是我的人,你有什么怨气只管冲我来。”江元枫冷冷道,脸上没有丝毫被抓奸在床的悔意。
苏兰儿杏眼含泪,看着甚是楚楚可怜,向江元枫怀里靠去,“江郎,你别怪姐姐,都是兰儿不好,不该睡得那么死,没听见姐姐回来,冷落了姐姐。”
江元枫搂住怀中美人,冷冷看向苏芸儿,“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以后兰儿也是这个家里的主子,你如果想保住你主母的位子,就老老实实待着!”说完踏出厢房离开。
苏兰儿看着江元枫离开,才笑看着苏芸儿,“姐姐一夜没睡,定累了吧……”
“我一直把你当最亲的人,从不在意你庶出的身份,说服夫君和婆婆,将你留在身边,对你掏心掏肺,可你竟这样报答我?”苏芸儿恨恨道。
“姐姐是在怪妹妹吗?”苏兰儿冷笑,“妹妹是帮姐姐为江家传宗接代,谁叫姐姐是只不会生蛋的鸡呢!”
一句话直刺苏芸儿的痛处,抬手朝对方脸扇过去,苏兰儿先一步狠狠一巴掌打了过来。
“这一巴掌是还姐姐的,妹妹可不喜欢欠着别人的。”苏兰儿高傲地笑着,一脸不屑一顾,完全没了初来江府时的谦让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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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江家按照惯例要去灵隐寺祈福,没有像往年那样带着苏芸儿一起,借口她身体不好让她留在家里歇息,而是带上了她的庶妹苏兰儿,明摆着是向众人宣布苏兰儿如今的身份。
晚膳后,苏芸儿便觉得浑身无力,让身边的丫鬟服侍着早早入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一声撞门声,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
苏芸儿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公公婆婆一脸怒气地站在床边,而自己的夫君扶着自己的庶妹站在玄关处,还有江家的一群仆从。
她不解地看着这突然出现、兴师动众的一大家子人,他们不是去灵隐寺祈福了吗?
婆婆突然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怒气冲冲道:“好你个苏芸儿,我们江家哪点对不住你,你竟然和下人私通,丢我们江家的脸面?”
苏芸儿听得云里雾里,摸着火辣辣的左脸,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穿过婆婆的身影,看向站在后面的夫君,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而他身边的苏兰儿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来人啊,将这个下人给我拿下!”随着江李氏的一声怒吼,两名下人将床上的下人拖了下去。
苏芸儿这才看到自己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光着身子的下人来,顿时就懵了。
“老夫人饶命啊,是二少夫人勾引小的,二少夫人每月给小的十两银子,让小的陪二少夫人……”下人不停磕头,“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个下人,不敢违抗二少夫人的意思。二少夫人给小的银子除了枕下的十两,其余的都在小的房里,小的一文都没敢用,现在全都上缴给老夫人,只求老夫人开恩,饶了小的……”
苏芸儿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急忙解释:“我没有……”
江家仆人从枕下拿出那十两银子,铁证如山,江李氏看着苏芸儿,“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搜房的仆人也从那下人房中搜出了几十两银子和百两黄金。
“这百两黄金是怎么回事?”江李氏质问。
下人急忙磕头,“这是二少夫人赏小人的,二少夫人说二少爷和兰姑娘对不起她,他让小的找机会除掉兰姑娘,就给了小的百两黄金雇杀手……”
“我没有……”
江李氏火冒三丈地呵斥,“好你个苏芸儿,不仅和下人私通,竟然还雇杀手对付我们江家的人,兰儿虽是庶出,可也是你亲妹妹,你可真够歹毒的!”
“我真的没有,娘,您听我解释……”
“住口!”江李氏怒道,“你做出这等事来,还有脸解释?你这个天煞孤星,连你亲娘都惧怕你,我江家愿意接纳你已经很对得起你,你竟然这般忘恩负义,当初你未嫁入我江家就跟别的男子有染,还怀了孽种,传得全城沸沸扬扬,我儿不嫌弃你,依旧娶你为正房,你不知道感恩戴德竟做出这等事来,现在就让我儿休了你这种不知廉耻的荡妇!”
“婆婆,我真的没有做出对不起江家的事。”苏芸儿看向自己的夫君,“江郎,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芸儿,我很失望。”江元枫一句话将苏芸儿彻底打入地狱。
这就是许她一生一世的男子。
“管家,江家家规,与下人私通该如何处置?”江李氏依旧不肯罢休。
管家恭敬道:“按家规理应浸猪笼。”
“将这个荡妇关进柴房,明日,执行家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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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芸儿瑟瑟发抖地缩在阴冷潮湿的柴房里,明日便是她的死期,回想自己这短暂的十九载,只因生于二月,被认定为不祥之人,又是出生五个月出牙,更是被认定为忤逆不孝,算命先生说她命中带煞,是天煞孤星下凡,克父母至亲。亲生母亲惧怕她的命格带煞,将她丢在苏府偏僻的后院十六载不闻不问,一直到与夫君江元枫相识,他不嫌弃她的出生,不信算命先生所说的什么天煞孤星,执意娶她为妻,一副此生非她不娶的模样,他母亲江李氏拗不过他,最后只得同意。
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芸儿,今生你便是我的唯一,此生我再不会续娶旁人。
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温情脉脉的话语言犹在耳,可是他背叛了他们的爱情,由着他母亲将她关在阴冷潮湿的柴房里,不信她对他的忠贞。
柴房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苏兰儿娇小玲珑的身段走了进来,“姐姐,明日你便要浸猪笼,只怕凶多吉少,今夜妹妹特地来看看你,感谢你对妹妹的照顾。”
苏芸儿冷眼看着走近的苏兰儿,闭上眼睛,不去理她。
当年父亲要将庶出的妹妹嫁给一七品县令不学无术的小儿子,她跪在自己面前磕破了头,求自己帮她。当时自己因婚前破身,又怀有身孕,遭人诟病,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不忍她婚后受苦,还是求夫君说服父亲,碰巧自己那时流产,便借口让她来照顾自己将她暂时收留在江家,日后想再为她寻户好人家嫁了。
苏芸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是在引狼入室,还是一只白眼狼。
“姐姐不想搭理妹妹,可妹妹有好些话想跟姐姐说说呢。”苏兰儿柔情万种地笑道,“姐姐明日就扑黄泉了,只怕以后咱们姐妹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有些事应该让姐姐知道,免得姐姐做了鬼,还蒙在鼓里。”
苏兰儿又道:“姐姐可知当年你婚前破身那件事其实是江郎亲自设计的。”
苏芸儿陡然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苏兰儿,苏兰儿笑,“不然你以为呢?怎么会那么巧你被人迷晕与人苟且,还会那么巧被那么多人发现?”
“不可能,江郎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家虽算不上什么将相之家,可父亲是翰林院供奉,虽没有实权,可也是正四品的文官,江家只是本地的普通商户,论门楣是配不上苏家的,而江郎又是庶子,更配不上苏府嫡女出身的姐姐,自然要设计这么一出,毁了姐姐的清白,然后再扮演一个不离不弃的未婚夫形象,深入人心,引得姐姐以及全城的尊敬,这样姐姐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江郎,尽心尽力地做江郎的棋子,为江郎谋划一个好的前程。
”江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一直想跟官府打交道,好为日后的生意行方便,父亲又是翰林院供奉,食朝廷俸禄,与朝廷的一些大员也算熟识,如果能与苏家攀上交情,接近那些朝廷大员便指日可待,迎娶姐姐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步骤而已。
“江家知道姐姐是父亲的心头之患,因命格带煞,乃天煞孤星下凡,无人敢要,便借着参加三姐姐与当时还是宸王的皇上大婚之际主动接近姐姐,若能娶王妃的嫡姐,与王爷成了连襟,这门生意自然是稳赚不赔。”苏兰儿看着苏芸儿惨白的脸色,悠悠地说着。
“那么我流产,以及不能生养……”
“江家怎么可能容忍姐姐肚子里的孽种生下来呢?更不可能容忍姐姐这种残花败柳为江家延后。不过还没等江家动手,姐姐就自己流产了,真是连老天都在帮江家。郎中说姐姐再不能生养,不过是骗姐姐而已,江郎每日亲自喂姐姐吃的药里可是多加了一点东西,可保姐姐终身不孕,姐姐也懂一些医术,难道没有察觉吗?”
苏芸儿捏紧手指,全身忍不住颤抖,嘴唇几乎被咬出了血。
她是那样的信任他,从不会怀疑他会加害自己。
如果说之前她对自己夫君还抱有一丝幻想的话,认为是自己不能生养,惹婆婆不高兴,才会令他难做人,不得已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明日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可是现在她对他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姐姐了,妹妹已经怀了江郎的孩子,现在已经是江郎的正妻,江家的二少夫人,明日等姐姐执行完家规,江家便正式迎娶妹妹。”苏兰儿笑着将手中的一封休书丢了过去,“这是江郎写给姐姐的休书。相信姐姐也猜到了,姐姐与下人苟合之事被当场撞破,不过就为了将姐姐这个残花败柳赶下江家二少夫人的位置,好给妹妹挪个位置,也免得姐姐再污了江家的门风。”
“苏兰儿,你真对得起我,要不是我,你早就嫁给七品县令不学无术的小儿子……”
“所以妹妹特地来柴房谢姐姐来了,谢姐姐这么大度的将夫君和江家二少夫人的位子让给妹妹,姐姐只管放心的去,妹妹必定不负姐姐所托,照顾好江郎,打理好整个江家。”苏兰儿笑着离开了柴房。
苏芸儿全身颤抖,捏紧双拳,下唇咬出了血,口腔里血腥味四溢。突然间全身血脉逆流,犹如被千斤马车碾过一般,骨头彷佛要被生生踩断,痛不可摸。她抱住自己抽筋般倒在地上,痛苦地看着柴房圆窗外的一轮圆月。
每到月圆之夜体内残毒便会发作,生不如死。
苏兰儿走出柴房,朝黑暗中一华服身影走去,缓缓曲膝行万福礼,黑暗中传出年轻女子雍容典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凌厉的贵气,“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