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凳子,站在海棠树旁,够着了顶上的几条枯枝,用力一拽。枝条应力而落,洒落在我的手上。美景从侧旁递上来一把剪刀。我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热汗,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然后将那些枯枝散叶纷纷剪掉。
蝶衣蹲在我的脚下,拿着瓢,舀水浇树。
树枝修剪完毕,我跳下了凳子,仰着脑袋望了好半天。因为这棵树一半已经枯死掉了,我虽然极力想要救活它,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晚上就寝以后,我躺在帷帐内,借着烛光看了会儿书,又望着帐子顶发了发呆,然后才昏昏沉沉地假寐过去。
李嬷嬷掀开帐子,帮我盖好被子,熄了灯,然后领着几个侍女、内监到偏屋里歇息去了。她们走后,我又睁开了眼睛,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已经连续失眠好几天了。
今夜,在御花园湖畔,钮祜禄氏的一番良言劝慰,让我痛彻心扉,感触颇深。我的玄烨,我挚爱的玄烨,挚爱我的玄烨,他一向对我恩宠有佳,我怎就轻易地因为他的一两句无心之言就起了怨念呢!我深切的愧疚自责,深切的检讨自己。
夜已深,就在我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盏灯从帷帐外朦朦胧胧地移了过来。
我先是很平静,然后瞪大了眼睛,最后又恢复了平静。我心想着可能是自己的哼哼唧唧惊动了李嬷嬷,她特意进来看我。我一把抓起被子,裹上自己的脑袋,翻过身睡去,再无丝毫声响。
果然,那脚步声在几丈开外停了下来。我在黑暗中嘘着气,暗暗庆幸。可是两秒钟后,烛光越来越亮,那人还是肆无忌惮的又走了过来。
我心里气恼,动作幅度很大的正过身来,正准备发火。
柔软的纱帐被一只干净的手轻轻撩起,一张矜贵俊朗的熟悉面孔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眨了眨眼睛,惊得无法呼吸。就在我压不住激动,要脱口大叫的时候,那人俯下身,猛地捂住了我的嘴,“别喊!”
我大口喘着气,愣了愣,然后一本正经地连连点头。
玄烨明亮的眼底泛起深切的笑容。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脏砰然剧跳,然后一股脑地猛斜起身。
“砰——”的一下,两人额头狼狈地相撞。
下一刻,我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抬起手揉搓着自己的额头,相视一笑,又探过手指,替对方揉了揉吃痛的额角,动作像两个天真的小孩子。
“你怎么来了,梁九功不是说,你今晚已经翻了茗惠的牌子吗?”帷帐内,我不解地问,看着玄烨脱靴子上床。
康熙的表情有些无辜,又有些郝然,他盯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只是苦笑。
我好奇之下想追问,又觉得应该适可而止。玄烨的眉眼间挂着沉重的憔悴,似乎已经好几天没休息好了。我服侍他脱了外褂,两个人并肩躺下。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他紧紧地搂住我,下颌贴在我的发顶,说:“芳儿,朕一时没了主意,你说,这三藩该不该撤?”康熙的语气很是焦厉。
“吴三桂迟早会反,撤藩是势在必行的!”我想了想,回答得很肯定。
“可是朝中大臣多数反对,就连你叔叔索额图也不站在朕这边。”
“皇上难道忘了,当初剪除鳌拜之际,皇上身边也没有几个权贵大臣鼎力支持,朝中大臣多数附庸与鳌拜的羽翼之下,可最后,小玄子还是打赢了,他赢在了运筹帷幄,赢在了不畏艰难!赢在了知能善任!”
听了我这番话,康熙定定地喝出一口气,紧皱的眉宇微微松开。他斜下眼睛,凝视着我,笑道:“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赢给你看。”
我娇俏地抿嘴一笑,手指轻戳着他的胸口,反驳道:“不是赢给我看,而是赢给天下所有的人看。大清朝的康熙皇帝功勋卓著,是要名流史册,千古流芳的。”
玄烨的目光若有所思,他用力拥紧了我,笑了笑,斩钉截铁地道:“芳儿,有了你,朕于儿女情一无所憾。后宫有你在,朕不挂牵内事,正可专意综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负!不论前方有多少崎岖坎坷,不论撤藩的道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有你和老祖宗在后面支持朕,朕就一定不会倒下!”
“一旦三藩平定,内忧外患攘除,且看我大展雄图,除旧布新!愿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国泰民丰、四海归心,成就汉武、唐宗一般的大业,让万民重见尧舜之天地!……”他的设想,他的计划,他的决心,如激流涌出,滔滔不绝,兴奋、慷慨,神采飞扬。
我被他深深感染了,脸儿红扑扑,眼睛亮闪闪,目不转睛地,着迷似地凝望着他。康熙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壮志之中,他用力握紧了我的手,说:“你看,朕能办得到吗?”
“皇上英明神武,旷古少有,自四龄以来,苦读诗书,习尧舜文武之道,不就是为了成就一番大业吗?芳儿愿为皇上马前卒!”心中鼓荡着热腾腾的激浪,我微微喘着气,仰慕万分。
“啊!朕真是三生有幸,能和你共结连理、白头到老!”玄烨盯着我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轻轻叹了一声。
我心头一酸,一下子克制不住,猛然搂住他,在他脸颊边用力亲了一下。康熙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弄得微微一愣,他眼神儿飘忽,随即大声笑着,搂住我的腰,翻起身覆盖了我。
——
八月初六日,议政王大臣等会同户、兵二部复议吴三桂撤藩一事,意见仍不一致。
康熙认为“三藩俱握兵权,日久滋蔓,驯致不测”;况且“吴三桂的长子吴应熊,世孙吴世霖,耿精忠的诸弟皆宿卫京师,谅其也无能为变”。这才断然下了撤藩令。年青的皇帝对王大臣会议作了如下批复:“吴三桂请撤安插,所奏情词恳切。着该王率领所属官兵家口,俱行搬移在山海关外,酌量安插,又因云南地方有土司苗夷杂处,不得稍蹟防御,着暂遣满洲官兵戍守,俟戍守官兵到日,该藩方可启程。”
撤藩令一下,康熙开始着手布置迁藩事宜,他连续向兵部、吏部、户部发出指令,命令他们做好迁藩的善后工作。
谕兵部:凡有关三藩搬移的地方应行事务及兵马机宜,“必筹划周详”。另外,“应各遣大臣一员前往,会同该藩及总督、巡抚、提督商榷,究竟作何布置官兵防守地方,如何照管该藩等起行,以及应差官员职名等,均应一一开列具奏。”
谕吏部:云南地属远疆,撤藩后,应专设云南总督一员,添设提督一名,责成专管料理。吏部应“速议具奏”。
谕户部:凡三藩及各家官兵,安插地方,“所需房屋田地等项,应预为料理,务令到日,即有宁居,以副朕体恤迁移之意”。
八月十六日,康熙派遣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傅达礼往云南;户部尚书梁清标往广东,吏部右侍郎陈一炳往福建,经办各藩撤兵起行事宜。随后,康熙又特差侍卫传谕福建总督范承谟:“福建边疆重地,海氛未靖,尔其益加勉励,副朕委任”。并于常例赏赐外,加赐衣帽及厩鞍马一匹,以表示对范承谟的信赖和对福建的重视。另外特遣侍卫将自己的佩刀一柄与良马一匹送给前往云南料理事务的折尔肯和傅达礼,表示对他们寄以厚望,让他俩带着皇帝的亲笔手诏,去向吴三桂传谕。
康熙在给吴三桂的亲笔手诏中称:王夙笃忠贞,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顾之忧,其功卓著。自古帝王平定天下,无不依靠军队和武臣的效力,一旦海内安定,“必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使封疆重臣,得以“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山河”,这是历代王朝的“盛典”。而今平西王“年齿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加以云贵业已安定,王又上疏恳请“搬移安插”,故特开皇恩,允王所请。王其所率官兵,趣装北来,慰朕眷顾,庶几旦夕觐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于一应安插事宜,已都令地方政府周详安排,务必使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
九月初八日,康熙遣户部郎中席兰泰,兵部郎中党务礼,户部员外郎萨穆哈、兵部主事辛珠前往贵州,料理吴三桂部迁移所需夫船粮草,谕以沿途“慎勿骚扰”。不久,准兵部议,三藩官兵于起行之前,预支六个月俸饷。
——
转眼间,已到了康熙十二年,十月深秋之际。
正当清廷积极进行迁藩之时,一直风平浪静的北京城里,突然传出来一股天下即将大乱的流言,街头上,小孩们唱着一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歌谣:
“四张口儿反,天下由此散;日月双照五星联,时候到了一齐完——劝君早从善。”
康熙召了熊赐履、索额图等满汉大臣,像猜谜语一样地把这个童谣猜了半天,才算明白了。四张口是两个回字,日月双照是个明字。合起来,是回回要造反,推翻满清恢复明朝。明珠又报告了这样一件怪事:说连日以来,京城回民急剧增多,一到傍晚,便集合在各个清真寺里,不知干些什么事。尤其是牛街清真寺里,去的人最多。把这个情况和街上的流言连在一起,说明回民的叛乱正在加紧准备,指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爆发了。于是,按照康熙的旨意,为防患于未然,一个镇压回民叛乱的计划形成了。这天下午,新任九门提督——原内阁大学士图海递牌子求见。
康熙在养心殿接见了他。
图海叩拜之后,低声奏道:
“禀万岁,奴才按主子的方略,布置好了兵力。京城十二处清真寺,共派了五千四百名兵丁,由奴才亲自带人,先攻下牛街清真寺,放火烧掉它。其余地方,命以火光为号,一齐动手。今夜就可一鼓荡平造反的回回们。”
侍奉在康熙身后的梁九功,见图海说话时,满脸杀气,吓得心里“嘭嘭”直跳。
康熙却十分平静:“只是朕心里到底不踏实。说回回们要造反不过只是听了些谣言,证据不足啊!他们夜聚明散已经十几日,难道不怕朝廷会发觉么?”
“回万岁!朝廷屡颁明旨,民间不许聚会议事,回民们应该知道。就凭这一点,剿杀他们也不过份。何况他们夜夜如此呢?”
就在这时,梁九功一惊之下,忘了规矩,大声说道:“主子爷,图大人,这事办错了!”
康熙冷不防被这太监吓了一跳,脸色一沉喝道:“大胆奴才,这是你说话的地方吗?滚出去!”
梁九功脸色苍白,连忙跪下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滚。”他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退了出去,刚到殿门口,康熙又厉声把他叫住了:“回来!”
梁九功浑身打了个寒战,连忙转身跪下,磕着响头求道:“主子开恩,奴才知罪了。”
“起来吧,以后小心当差。”
“喳!谢万岁恩典,奴才记下了。”
“嗯,你说说看,这件事朕怎么办错了。”
“不…不不,不是万岁办错了。是…是…是是,是听错了。”梁九功结结巴巴,吐字不清。
“梁九功,你别怕,你好好说。”
“喳!主子爷,回回们夜夜到清真寺里,不是要造反,他们是做礼拜呢。奴才的家就在清真寺附近!奴才小时候常到清真寺去玩,主子爷方才说‘夜聚明散’那是他们教里的规矩,连着十几天了,那必定是过斋戒月!”
“什么叫斋戒月?”
“主子,那里头的规矩多得记不清。说白了,就跟咱们过年差不多。”
原来回历十二月叫做斋戒月。一入斋戒月,回民们以启明星力准,白日不吃饭,一直到晚间日头没了才吃饭做礼拜。回族不像汉人见神就拜。他们只虔信穆罕默德。逢到斋月,必须每晚都到清真寺听经布道做礼拜,直到深夜才回家吃饭。外头人不明就里,见他们做事如此神秘,哪有不疑心的?梁九功连说带比划,好半天才算说了个大概:“万岁爷如今要捉拿这些人,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到了回历腊月二十八夜,是穆斯林上天的日子,回民们一个不落地全都要到清真寺去呢?”他语无伦次地讲了一通,用手抹了抹嘴边的白沫,瞪着眼瞧着瞠目结舌的康熙。
图海此刻心慌了。兵马早已出动,只要火起就一齐动手,如要变更便须要立即逐一通知。不然,如果哪里不小心失了火,就会千万人头落地!连忙说:“请主子定夺。”
康熙深感事关重大,拍拍脑门又问道,“朕在北京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听说过这事?斋戒月也罢,过年也罢,偏偏到康熙十二年听说,这不是有点奇了!再说了,以往北京城也没有这么多回民啊?”
“这,这,奴才的话句句属实。只是为啥这些年都不过斋月,偏今年就过,奴才也不知道。”
康熙掏出怀表看看,已是申牌时分,他立起身来对图海道:“真是半道上杀出程咬金来!叫曹子清派人传旨:各路进剿清真寺的兵马一律听候号令再动,原定火起为号作废!吃过晚饭后,朕要亲访牛街清真寺。”
一听万岁爷要亲临险境,图海惊得面如土色,但见皇上眼神坚决,他低下头,劝阻的话语吐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夜色向晚,牛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一派太平景象,谁也想不到今晚有什么凶险。
康熙换了一身朴素的回民装束,悠闲在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紧跟在他旁边的曹子清四下警惕,心里直犯嘀咕,虽然后边有图海,孙殿臣他们等几十个侍卫扮了百姓跟着,谁能想象几千回民暴动起来是什么样子?又如何确保这个任性的青年皇帝安全脱身呢?
“老伯,到寺里做礼拜么?”曹子清正想心事,忽听问话,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精神矍烁的老人,银须白发,头上戴顶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只散穿一件半截白衫,倒背着双手走了过来。
听到康熙问话:“是啊!”老人点头笑道,“娃子们性急等不得,天刚擦黑就先走了。我上岁数了,和他们比不得。”
“老伯家里几口人?”
“我?”老人呵呵笑着伸出五个手指头,又向康熙问道:
“你,这小郎君,过节的东西都齐备了吧?”
“唔唔,差不多了……”康熙迟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应道。
“不容易啊!今年总算过个节。……唉,打从顺治爷坐北京,算来快三十年了。前头几年闹兵荒,后来几年年成不好,又夹着鳌中堂一个劲地圈地,真邪门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没有!要是再折腾几年呀,像你这么大的娃怕连开斋节咋过都不知道了!这真托了安拉和康熙爷的福了!”
康熙一下子愣住了:原来如此!曹子清也明白过来,两人有些惭愧地互望了一眼。
又往前走了两步,街上的回民越来越多,曹子清正待劝康熙不必再进清真寺,不防康熙猛地返身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低沉地惊呼道:“子清,你瞧瞧那边过来的一行人!”
曹子清顺康熙目视的方向注目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一——对面七八个人一边闲谈一边走,令人震惊的是他们清一色的都没有剃发,没有留辫子,手里拿着剑,保持着汉人高冠束发的习俗。
大清建国这么久,天子脚下的北京城,竟然还有人公开蓄发行走,这不明摆着反清复明么!
康熙的脸色这才叫变了,眼看着那一行人大摇大摆的踏进了清真寺的大门,他略略斟酌一番,淡定地跟了过去。曹子清一愣,随即两三步追上万岁爷,两人一先一后进了寺门。
穿过了院子,步上台阶这是个高大宽广的礼拜大殿。十八根立柱中间铺满了大红毡垫,白色布帏遮了内廊两厢,专供穆斯林教徒在里边做礼拜用。
殿内殿外足足跪有两千人。康熙来到殿后左右张望,哪里还找得到那些人的人影儿,便也跟着大家跪下。曹子清也挤了过来,跪在康熙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