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寂抱膝倚坐在栏杆上，心底沉淀着一段段如幻梦一般的过望。繁华的宫廷皇城，巍峨的玄武城墙，还有今日不期而遇的故知，和那个关于玄武门遗址的谜团。她真的，还能回家么？
身边蓦然传来的体温拉回了她的神智，回首间，对上一双海样深沉的眼，对她浅浅而笑，轻盈的气息吐在她鬓角，“冷么？”
被蛊惑似地摇摇头，他不经意间泄露的微笑总能让她失神。
“对不起……”低沉的声音醇厚如酒，洛寂一怔，瞬而明白他是在为日间误会自己的事道歉。那副认真严肃的模样却逗乐了她，噗嗤笑出声来，”我没听错吧，堂堂齐王殿下也会道歉的么？”
他没有言语，面颊不期然泛上一抹尴尬的潮红，眸中隐含了一丝淡淡的疲惫。知道今日自己无故失踪一定让他担心了，心底莫名泛上一丝雀跃。无论如何，被人关心在乎的感觉总是很好的。
决定换个话题，“对了，你知道娘去哪里了么？我在齐王府呆了这么久都没有见到她呢！”
他闻言，眉宇一动，敛下眼睑，又是一片沉沉的碧色，“孙大夫说有一种奇药可治失忆症，便带了李夫人前去。”淡淡的回答，没有太多情绪。
“难怪最近都不见孙老头的人影，原来忙正事去了。”洛寂来了兴致，“那娘的病痊愈就指日可待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诶，你觉得如果我当个大夫会怎么样？”凑到李元吉面前，满脸期待。
“你…？”他笑着反问。
什么嘛，居然敢看不起她！“你不知道！我在来找你之前刚刚治好了长孙姐姐的寒热症！那些什么太医的都束手无策呢！”虽然那治病的方法是自己在现代的时候无意中从史册上翻阅到的，简单又有效，但是现在拿出来炫耀一下总不为过吧！
“她…病了么？”言语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忧虑，蓝眸莫名有些闪躲。
洛寂一征，猛然想起他与长孙之间的微妙关系，暗自后悔不该说出来让他担心的。“恩，听说是因为担心世民哥哥的伤势，才会不小心染上的，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小心翼翼地说道，一边还不忘暗自观察李元吉的神色。
看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担忧后便恢复了平静，暗暗松了口气。
他没有再问什么，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远远的廊外有虚无的七弦琴声。这样的时刻，有些情绪忽然泛滥如洪流，洛寂不再压抑心底的好奇，或许，还夹杂了一丝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在意，“你…还是很关心长孙姐姐的吧。”
他闻言，却是没有回答，许久，“算了啦，我随便说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曾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人。”他忽然开了口，碧蓝的眸更加深沉，隐含着挣扎过后的淡淡疲惫，声音仿佛来自远古的梵音一般悠远。
冰封多少年后，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心依然很痛很痛，只是少了曾经的那份绝望，鲜活许多。
记忆永远停留在纯白的十二岁年纪，那个水蓝衣衫的娇美女孩，对他憨然一笑，温暖的手轻轻抚过他受伤的眼角，娇柔的声音隐含雀跃：“你的眼睛很漂亮呢，像大海！”
他倔强而又绝望地抚开她的手，仿如困兽的嘶喊声穿破秋日的残阳：“走开！我不是低贱的胡人野种！我不是！”然后，在她带了淡淡惶惑和悲悯的目光中逃也似的离开那群与他斗殴的市井少年，在太原繁华的街头跌跌撞撞。
这就是他，骄傲却又自卑着的年少时代，在众人置疑轻视的目光中渐渐冷漠的热情，却于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孩出现后渐渐绽放。
“子恕，这是你长孙世伯和长孙姐姐，今日刚从洛阳而来，会在我们家中住上一段时间。还不快来拜会！”父亲威严的声音带了一丝罕见的喜悦，却在见到他进门的一瞬变了脸色，“逆子！又出去惹是生非了么？每日与那些市井之徒厮混，真是妄为我李家子孙！”又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语气，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眼底一闪而逝的憾恨，“怎么不像你大哥二哥学学！”
明敞的前庭中央一个满身儒雅的青年和一个未及弱冠却英气逼人的少年，黝黑的眸中闪现的刚毅和智慧让父亲暮年的心宽慰不少。
青年有些责备的眼神中带了浅浅的担忧，少年却先行开了口：“父亲，四弟只是少不更事罢了，今日家中有远客，怎可因为这点小事怠慢了世伯！”
落落大方的一席话轻易化解了所有尴尬，他却依旧固执地用自己冷冷的蓝眸盯着眼前的一切，嘴角一抹邪气的笑意。李家子孙？没有一双黑眸的他何德何能。
父亲方才松下的神色在他略带嘲讽的眼光中再次紧绷，他依旧冷然无畏地与他对视，等待着那场每日必至的教训，
“你是子恕么？”一道轻柔的声音缓缓响起，轻易打破凝结的气氛。少女略带羞涩的明眸在秋日碧蓝的天空下更显清澈，“宽恕包容如大海，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呢！”那便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她依旧对着他温温婉婉地笑着，心中的某块冰封角落却开始渐渐融化。
大海…多美啊，清新绵长。那个说他宽恕如海的少女，才是真正的大海……
以后的许多日月，她都会悄悄倚在李府幽僻的墙角窥探他们练武，丝屡悄无声息，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带着少女片刻的心血来潮，抑或只是偶然驻足，却成了他无波外表下每日守候的绝美风景。
往日烦躁机械的招式开始生动起来，只为换取墙角女子一个浅浅的微笑。
每日日落黄昏，她都会等待在李府幽静的后园，凭栏而坐，替他缝补着斗殴后残破的衣物，鬓角长长的流苏洒落脸颊，粉嫩一如春日最娇艳的桃花。青丝如墨，在风中翩翩舞动，带着浅浅兰花的馨香，轻轻抚过他受伤的脸颊。针尖扫过发端，她轻轻咬断了纱线，然后对着他嫣然一笑，“看，这样李伯伯就不会发现了！”他便醉了，纷乱孤独的心不觉安宁许多。
年岁渐渐流逝，相伴的少年时光单纯却美好，如果能一直下去，该多好。
只是命运，如果有所谓的命运的话，那么，人力终究是渺小的，难以违抗天命。
那个初冬的夜晚，父亲将李家所有男子和太原重臣召集在一起，他那心怀天下的二哥慷慨激昂地诉说着天下局势，以及隋炀帝杨广的暴虐行径。烛火映照在他意气风发的年少容颜上，更添几分王者之气。
然而，一切只是开始，大哥建成对父亲那番直白的规劝更是惊心动魄。是啊，那时的李氏实已大权在握，只需一人振臂高呼，便能一呼百应。
大厅只剩下众人激昂的宣誓声和结盟布兵的议论声。他一人呆然望着窗外的天空，灰暗而迷蒙，飘雪落无声。而后轻轻一叹，要变天了。
然后，他们举家迁到了洛阳——长孙的故乡，满城牡丹的锦绣之都，亦让他明白她身上的雍容和婉约出自何方。然后，杨广不知从何得知了李家密谋的大事，派兵围剿。再然后，父亲与哥哥们撤兵转移，留下一干不及带走的家眷，其中自然包括云弟和他。
他不顾一切把她推上二哥的马背，知道雪影无法承载三人的重量，便决然望了最后一眼，转身扑进血腥肆虐的战场。她惊恐地望着瞬间沦为地狱的家园和他无惧的背影，想要靠近，却越离越远。
“子恕！我们一起走吧，子恕！”她往日婉转的呼唤声已逐渐急切，从容尽失，明眸中的恐惧和凄然让他心痛。然，她却不知，李家的男儿无从退却，这亦是宿命。
但是得知她安然，心亦随之安然。
一场永远逃不开的噩梦随之展开，落入隋氏官吏之手的短短数月漫长如一生。云弟死，他侥幸被大哥建成拼死拖出那个幽暗而满布血腥的地牢，心却永远困在那里。从此，终身不能承受黑暗。
再回太原已是次年春，当年张扬叛逆的少年，回首却已是满身落拓阴郁，沉默寡言。
她依旧站在寂静的后院等他，如往日的每一次一般，出尘的容颜在春日暖阳下泛着少女特有的芬芳光泽。只是许久不见，似乎清减不少，身影纤弱无比，立于一片绿茵中缥缈地近乎虚幻。
看到他，她眸中的焦急转为雀跃，两行清泪滴落。
他远远看着二哥站立在她身边，宽厚的手掌支持着她嬴弱的双肩，心蓦然泛上一抹悲凉，也许有什么，已经与以前不同了……
太原旧宅的一切皆保持着原样，下人说，自那日后，她便常常呆在他的屋中，暗自落泪。他闻言，许久地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日子过得很快，却也缓慢。她不再独自出现在他身边了，因为，他们都已长大，到了该避嫌的年纪。
隋朝大势已去，战场是李家男儿的宿命，他不想亦不能幸免，哪怕大哥关切地说：“元吉，一切有我，你大可不必前去……”知道大哥是在担心自己，因为战场，还是那个带给他无尽噩梦的地方——洛阳。他摇头拒绝，终是李家的骨血，性子里的坚忍和阴郁如出一辙。洛阳，或者，还因为她曾经那样地对他说过对家乡的眷恋，所以，想亲手还她一个家。
临行前一日，他在后院见到了更显轻盈的她。许久未至的地方，今日前来，许还带了一丝淡淡的企盼。
她蓦然扑到他怀里嘤嘤而泣，“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去！”
颤抖地抬起苍白的脸，看着他漠然的神色，咬了殷红的唇，“你若活着回来，我便嫁你！”他满脸愕然，看着她纤细的身形渐渐远去，却久久回不了神。
战场的血腥不过过眼云烟，他残酷杀戮着曾经将他逼到绝望的仇人，一个不留。带着一身风尘回到太原，却是满城艳红，那些漫天纷飞的红纸告诉他，李府有喜。
然后，便是他英挺的二哥和身披华丽嫁裳的她，他瞬间默然，心被层层冰封起来。并没有想像中的声嘶力竭，原来悲伤深了，便只剩下漠然。
“恭喜二哥，和…二嫂。”他平静地唤着，双手捧着洛阳城的城印，“元吉幸不辱命，此印该是最好的贺礼。”
他看到红披盖下的她身形一动，忽然有种无力的疲惫蔓延开来。“今日方才回来，有些乏了，弟先行告退，二哥勿怪。”
他终是难以若无其事的，虚应几句，便匆匆退了。
府里的喜气将他重重淹没，他跌跌撞撞冲到后院，耳边的唤声真真切切，她说：“你若活着回来，我便嫁你。”
只是许多年后，他才明了，她眼里的悲哀和局促是为了他的平安，而无关爱。也许她知道，于他而言，她是不同的，所以才会那样坚决地说着要嫁她的话。
然而那一刻，他却是恨她的，她曾那样流连过他的生命，却又如此不负责任地离他而去。
“子恕……”身边人蓦然的呼唤拉回了他的神智，洛寂痴然看着他悲戚莫名的蓝眸，任由那段过往在自己心头沉淀。一直一直，她都不曾了解过他，他的年少岁月她无从插足，也许如今的一切，她亦只是个旁观者。
然，那一瞬，她似乎明了了他的恨。心底淡淡蔓延开的情绪，是心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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