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两双筷子掉落的声音。
第一双自然是孟老头的，他焦急地看着少女，有些不敢置信：“怎么，这里不好吗？为什么要走呢？你很难再找一个如此天堂的地方了你知不知道？！”
第二双是可可的。他瞪大眼睛，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咪，水汪汪地看着少女，没有说话，但是目中神情早已说明一切，无声胜有声。
A12两人谁都不看，自顾自的吃着饭。
“这里是很好，但是不适合我。”
A12夹了一口菜，嚼了嚼，细细品味着口中的美味，直到吞咽下肚，才不紧不慢地看向孟老头：“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矫情，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待在这里……毕竟，就像你说的，很难再找到一个如此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了。”
少女顿了顿，眼眸迷蒙氤氲，眉头悄然轻蹙。
“可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如此。这不是我在泛酸或者故意矫情，而是我真实内心所想。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逃出来，过一个平安幸福喜乐的日子不知是多少人羡慕的事……可是我不愿意变得如此安逸。”
A12说罢，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在我的人生里，风险一向与机遇共存。我愿意去尝试更多新鲜的事物，而不是过墨守成规的日子，博士，你知道的，这不适合我。”
孟博士身体前倾，手臂也不自觉地抬高，疑似要比划着什么：“哪怕……”
A12睁眼，眼眸晶亮。
“哪怕日后我过得并不好，甚至丧失生命，我也毫不后悔，我甘之如饴。”少女眼波流转，泛出耀人的华彩，声音清越，如若夜莺啼声空灵，清冷淡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还这么选，因为我这一生注定是一个奔波的人，一直在路上行走，停不下来的。”
一道急促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可是……”
“不用再劝说我了，博士。”少女轻声打断了他，“你跟我不一样，你已经老了，所以更多的是希望有一个安稳宁静的生活，这我理解。可是请不要拿你自认为的好的标准去套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我已经说过了，它也许适合你，但是绝对不适合我。”
A12低头，朝碗里又加了一筷青菜，面色沉静，至此，不再言语。
孟博士长叹一口气，望着A12，知道她眼眸坚定的光芒是无论如何也消散不得的，只得悠悠说道：“明白了。那明天我去送送你吧。”
可可望了望少女，少女不理他；又接着望向孟老头，老人也不理他，两人都在自顾自的想自己的事儿。可可很生气，把碗筷一收，摔摔碰碰地去洗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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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孟博士的强烈要求下，A12直到吃完了午饭才离开村庄。
村民们很热心，送干粮，送衣服，还送了一些银两——村民们已经200多年没有接触过外界了，他们也不知道外面还用不用同样规格的钱票和硬币，所以送的都是真金白银，肯定还是有几率能用上的。
送行的只有孟博士一个人，A12特意要求的。
他们并肩走着，走过小桥，走过流水，走过枯藤，走过人家……走出了村庄。
孟博士望着少女，她即将走进一个再也没有他的新天地。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自己的心，有不舍又有淡淡的愤恨。不舍之前那一同走过的漫长岁月，恨她竟然如此绝情，都不肯再陪陪他这个一直以来的伙伴。
终于，他们又走回了最初的那片小树林。A12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看向孟博士，面色沉静，声音轻柔：
“博士，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也许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基地的人也不会再找过来了，请你如实地告诉我，我的身体还有救吗？”
寂静的沉默。半空中突然划过一群鸟儿，簌簌扑闪着翅膀，沿树梢低低滑落。这两天天气阴凉，空气中水汽湿重，太阳不常出来，有的时候周身全是雾气，消散不开，所以连鸟儿也飞不高。
此时，树林，正值笼烟罩雾之时。虽然已至中午，阳光还没出来，天空阴沉一片，枝桠中仅隐隐透出一丝光亮，让人的心也不禁阴沉下来。A12凝神望着孟老头，烟雾弥漫，氤氲雾气如同手机上的自动过滤镜头，为老头的脸上蒙上一层朦胧纱，再也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少女也不急，身姿挺立，悠然等着答案。
许久过后，孟老头面色坦然，平静地说：“怎么突然这么问，当然是有救的了，你还这么年轻……”
“噗嗤”
一把短刃插进他的左胸。
“你……”孟老头惊瞪着眼睛，一只手不可置信般地伸向空中，手指颤颤巍巍，直直指向少女。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A12接过他的话，声音阴冷，目光恻恻地看着他，“很久以前，我监听了你跟基地老大的对话，我的身体根本已经是无药可救了，不是么？”
“A12……”孟老头动了动嘴，面部抽搐，声音颤抖，竟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代号，A12。”少女咬唇，面含讥诮，眼角闪过一丝至深的厌恶，随即自嘲的一笑，又恨恨地说，“你们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我为什么叫A12？A级杀手里初次排名第12，可是前面那11个孩子呢？”
少女眼含泪花，望向天空，天空中太阳冉冉升起，骄阳似火，依旧如初，普照着每一寸大地，却驱散不了人间自古存在着的的邪恶阴霾。
“都被你们糟蹋死了。试药，试针，做实验，自相残杀，甚至…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忍心做，不敢做的？”A12音调骤然拔高，声音撕裂，冲他吼道。
“那又……又怎么样，你毕竟活下来了。”
孟老头不屑一顾，喘喘地说。他的胸口被少女用刀很巧的劲儿插入，并没有直达心脏，导致人快速地流血死亡，却又足以使人痛苦异常，在昏迷与清醒的边缘徘徊。
“可是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少女向他吼道，眼睛血红，赤目愤怒，第一次彻底失去情绪控制，声音尖利，“我他妈被你们怎么对待的，你能说出口么？你敢不顾一切，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
又是寂静。阳光冉冉升起，透过枝叶，斜斜射向地上一丝光辉，雾气依旧凝聚未散，在这丝光辉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滴一滴细微的水珠在空中沉浮，慢慢弥漫开来，散落在A12与孟博士在外裸露着的肌肤之上。孟博士脑门上冒冒密密全是凝珠，已然分不清那些究竟是他的汗还是水汽。
A12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悠悠地转着孟博士胸前的刀刃，轻言轻语：“别这么快就晕过去啊，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享受呢！”
孟博士本来已经快昏过去了，被A12这么致痛的行为一刺激，愣是硬生生地又醒了过来，断断续续地说道：“都……都是我对……对不起你们，你……你……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少女温柔地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在望向一个调皮已久的孩子，手指紧贴着刀把转了一个圈，动作轻柔，神情专注：“真是便宜你了，本来我打算一个一个，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可不曾想竟然直接被你设计了过来，进入一个全新的环境。不过也好，不管怎样，还有你可供我消遣，不是么？”
“你……你……怎么知道是……是我……设计……”孟博士吃惊地望着她。
A12语调慵懒，抬眼嫣然一笑，用一种气不死人决不罢休的节奏缓缓哼道：
“这一次我可没那功夫耐着性子给你解释——破绽太多，我懒得说。”
孟博士捂着胸口，脑门连同鼻尖早已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滚滚沿镜框落下，他张着手，伸向空中，随后四指缓慢一弯，只留一个食指勉强地指着薛逸，定定看着那张被雾气隐埋，似笑非笑的脸，面色红白交替，不知是疼的还是被气得。
A12毫不在意地歪了歪头，眼波盈盈，脆生生地托腮含笑道：“来来来，讲一讲我们组织最为看重的世界排名Number1的生药学专家，孟博士，怎么就突然性情大变，不仅背叛了基地，竟然还逃之夭夭了呢？”
孟博士吸着气，咽喉因为太过急促的呼吸而发出“呜呜”的摩擦声。他惨然笑着，银牙在舌尖一咬，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面色苍白，眼光阴冷，话语终于不再断断续续：“A12，你别恨我过去无情地对你，你也知道，组织就是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就算是利用，自然也会利用到最大化为止。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更为年轻并在生药学上更有天赋，且心狠手辣的人，我的利用价值自然也就燃烧殆尽了。我知道，很快，他们就会向我灭口。”
孟博士恨恨地望着远方，眸光苍悲森凉，费尽心力极目远眺，似是想要再回到那束锢了自己半辈子的牢笼，他面色悠远幽怨，既埋藏着对过去呼风唤雨春风得意的无限怀念，又深隐着对现在狡兔死走狗烹的不甘愤恨，五味杂陈交织在一起，实在意味深长，让人不胜唏嘘。
“跟我猜的八九不离十。”A12没空让他在那追忆自己，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脖子扭过来，脸色平静，既没有落井下石的讽刺，也没有同病相怜的感叹。
“不过我很好奇啊，你自己来便来了，为什么一定要带上我呢？”少女贴近孟博士，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恍若一瞬之间，孟博士回光返照，整张脸上立即容光焕发，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你……你是我这辈子最完美的成品……”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而又炙热的光芒，已经有些丧心病狂地嘶哑着声音，满足地接着说，“简直……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呵呵…你有看见过哪个艺术家舍得抛弃自己的……得意之作么？”
她就像是一个奇迹，让人不得不欣喜。孟博士痴迷地望着少女，仿若真的在端详着世界上最美的一件惊世之作。
“别他妈把我说的跟一件物品似的！”A12再也忍不了了，猛地向他胸口刀柄按去。
孟博士倒抽一口凉气，感觉整个身体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这种痛无法言喻，仿佛每个神经都长出了丰富的触角，传递着这种极痛到他的大脑。
“很痛是么？想想那些死去的孩子，他们死之前可比你这样子要惨烈一百倍。”A12淡薄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呵呵…呵呵呵呵呵……”孟博士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少女斜睨着他，眉眼一挑，暗道果然人死之前会抽风的不可理喻。
“就……就算你……杀了……我，那……又怎……样？你早就已经……不是人了……你……啊！”
A12骤然把刀子忽然抽了出来，轻柔地往孟博士两边脸上都蹭了蹭。孟博士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就要倒落在地。A12伸手，紧紧握住了孟博士的双肩，缓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躯。只见他满脸鲜血，沿脸颊垂直滴落，少女满意地端详了一会，眼风犀利一闪，细细说道：“你话太多，已经活了够久的了。”
少女眼眸骤而深黑，双手一放，身姿挺拔，冷眼看着面前那具苍老佝偻的身躯应声而倒。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笑了，笑意清浅冰凉，却难掩眸中冷凝闪过的一丝杀机。
“剩下的话你还是放在肚子里下辈子再说吧。”
如冰的话语摧垮了孟博士脑中最后一丝清明，他两眼一闭，再也无力抗争，彻底地与世长辞了。
A12厌恶地踢了踢他，踢皮球一样地把他踢到了一旁，凉薄说着：“竟然还能闭上眼睛，并没有死不瞑目？真是便宜你了。”
她看着不远处的尸体，心中只觉一股道不尽的酸楚袭涌而来，慢慢蹲下了身子……直到恍恍惚惚一摸脸，才讶异自己原来早已泪流满面。
这一天，不是已经等了好久了吗？
为什么她明明是A级杀手里面排名最末却能够坚持到最后？在那段最为痛苦，以致往后都不忍回忆的时光里，她咬着牙，拼着命，搏出了不一样的天空。其他的11位孩子已经被彻底洗脑，努力要做一名合格的杀手。她不一样。她的信仰从来就跟别人不一样。她并不想做杀手，并不想当人上人，并不意在追求物质的最高境界。她只想报仇。有朝一日，把当初践踏过自己的所有自以为是的人们踩在脚底，让他们也体会体会生不如死的感觉。
很多时候，人跟人的不一样，取决于目标的设定。
前11个孩子拼命想让自己合格，无非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吃好穿好。在意了过多物质，反而不利于毅力的培养。他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便会劝自己，差不多得了，有的吃就挺好的，也不一定非要鲍鱼鱼翅那么高端。侥幸懈怠过一两次，便在竞争中与世长辞。
她的目标看起来会更精神层面一些，虽然也有特定的条件，但确是真正为自己而战。每当夜深人静，苦闷至极，身上的伤与痛让她缠绵病榻，高烧难枕，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她就会一遍一遍喊着自己的灵魂……
一声又一声，直接拷问自己的内心最深处。
“你忘了你遭受过怎样的创伤了吗？”
“你不想让他们恶有恶报了吗？”
“你这一辈子难道就此为止了吗？”
……数不清的日夜，浑浊不堪，混沌难行。她痛苦地辗转，寂寞地前行，苛刻地坚持。
她是一名真正的苦行僧。
可为什么等到真的成功了，心里还是觉得空空的呢？原本以为会随之而来的那份归属感并没有出现。
这是……为什么呢？
骤然，A12起身，手中匕首旋转，身子朝向丛林的某个方向，冷声说道：“谁？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