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在大厅的暗处,挖掘出遥远的记忆。
他回想的是那一晚上的经过。
对他而言,战斗这回事只是家常便饭,是他用来加强自己的训练场罢了。自从得到绝对的力量之后,艾因杀死全力反抗的人或者全力逃命的人,已经不计其数。
不过,那个男的却不一样,他并没有拿出全力战斗。
连即将丧命的前一刻,他都还保留着实力。
他的力量被巧妙地隐藏起来,说不定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到。
——不,不对,那个男的,曾经在一瞬间想使用那股力量。
但他马上就收手了。
在那个男的眼里,那是一种恐惧的力量。可是他这个举动,对于追求力量。依靠力量。一路走来只为了追求力量而活的艾因来说,无疑是一个侮辱。
艾因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紧紧握拳。
那个男的,使他无法不介意。
蓦地,耳里听见一阵脚步声。
不知何时,德莱早已经站在身旁。
艾因用带着暗淡光芒的双眼凝视着德莱。
“你是不是很介意他?”
艾因没有回答,仍然沉默地瞧着德莱。
“那个男的,身体栖息着鬼——西洋称之为恶魔的力量。是你最想要的,名副其实的怪物。”
艾因没表示意见,只说出一句话。
“把他交给我。”
“艾因啊,贪得无厌地追求力量。沉溺在力量当中,最后一无所获,终究归无,你这么做会不会太空虚了。”
德莱连同说话的余音,都像是被吸入黑暗中似地消失了。
又是只剩艾因一人伫足在大厅,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鬼。怪物……既然身体里藏有这等力量,为什么不用它?”
没人回答艾因的疑问,只有黑暗与静寂包围艾因——眼角感觉有些痒,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尾仙狐在舔眼角的泪水。
“咪——”
尾仙狐见到珠纪醒来,高兴地叫了一声。
“小狐?是你把我叫醒的吗?”
“咪——”
“谢谢你,我又梦到那个很伤心的梦……”
在呼啸不止的风中,一片一片的鲜红飞舞而落。
那人就在那里。珠纪知道,他就要去到她伸手不可及的遥远之处,正当她心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过到泪水掉个不停的时候——尾仙狐就把她叫醒了。
珠纪慢慢坐起来,尾仙狐跳到她的肩头,又继续舔舐脸颊上残留的泪珠。
“谢谢你,小狐。”
这份体贴的心情,使冰冷的胸口渐渐温暖起来了。
同时,梦的记忆瞬间淡薄而消失,每一次都是如此。
从窗外射进魅力的朝阳。
“好,小狐,今天我们也要加油唷!”
珠纪给自己打完气,收起棉被,在榻榻米上端坐好,拿起《玉依姬外典》。
其实整本书几乎都还办法读,不过像这样把它拿在手上,感觉在做之前的“视力”训练时,好像变得容易多了。
这是现在的珠纪唯一拥有的能力,她想,如果能把这个能力练熟一点,或许就能帮上大家一点忙,所以每天都会把它当成早课。
她缓缓把眼睛闭上,如同以往般被包围在黑暗之中。
光是这样,就感觉自己能从世界分离出来。
接着,她把钻进耳里的声音当做没听见,如此一来,便可漂浮在无声的世界。
再来是青草沾湿朝露的淡淡清香,以及脚下的榻榻米触感,珠纪把它们一个个去除。
世界仿佛越来越远了。
珠纪让自己沉淀到内心深处。
平常到了这个阶段,感官就会整个替换。
如果此时把眼睛睁开,有很大的机率可以看见小小的神灵。
不过今天不同,她让自己继续往深处沉淀下去,比平常更深更远。
居然能够有这种成果,珠纪在心中暗自惊讶,但另一方面又觉得理所当然。
于是她继续沉淀下去,不久后,便见到一片黑暗的水面。
这时的珠纪,已经不清楚究竟是往下沉,或是在漂浮了。
水面上映照着自己的模样。
水面波影晃动,仔细一看,那个人影并不是珠纪。
脸孔更往水面靠近,正当珠纪与水面的镜中人两唇相触的时候……
心念一动,眼睛睁开了。
此时此刻的感触,很不可思议地,完全是新的感受。虽然眼里所见的东西和平常一样,可是,她能从每一件物品感觉得到生命的呼吸。
彷佛房间中的一切,都和自己化为一体。
珠纪不自觉地站起身来——忽然之间,那种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找寻了很久的东西好不容易发现了,最后却在手中溜掉,令人有种失落感。
“嗯,有很大的进步了,我们要再继续加油唷!小狐。”
说完回头一看,她发现尾仙狐在桌上卷成一团,正打着鼾甜甜睡着。
“一大早就这么夸张喔?”
拓磨说这句话的表情,名副其实地呆掉了,珠纪也同样拼命点头。
“嗯,真的很夸张。”
“有什么关系?有美食就应该诚心接受款待,这是基本礼貌。”
真弘兴奋地看着桌上的菜肴,双手合十。在餐桌上,摆满了有如全套怀石料理般豪华无比的精致料理。
见到如此大的阵仗,不免让人担心起她了。
“我把汤端出来。”
美鹤说完后,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房间。
没多久,美鹤回来了,珠纪一看她手中端的汤碗,差点没仰天翻倒。
只见四个汤碗里,都有两节壮观的龙虾长须高耸而立。
为何会有如此豪华的早餐,理由很快就揭晓了。
美鹤盛给拓磨的白饭,堆的足足有真弘和珠纪的五倍高。
珠纪和真弘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是接下碗的拓磨以及递给他的美鹤,竟然丝毫不以为意。
“那个,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我怕早餐吃这些会太油腻……”
美鹤低伏着身子,用指尖在榻榻米上一遍画着圈圈,一遍问着拓磨。
“不会,很好吃。”
拓磨支支吾吾地回答,接着像是要表现南至气概似地,把那碗堆得像山一样高的白饭全扒光吃净。
“真。真的吗?太好了。”
美鹤脸上染上一抹霞红。伸手把拓磨空碗拿过来。再添上比刚才更高的白饭,而且还用饭勺压得又厚又实。
“呃……还。还好。”
想到昨晚的事,珠纪猜想,他大概是不好意思拒绝吧。
即使如此……
真弘和珠纪皱着眉头互望一眼。
“啊,我去泡茶。”
趁着美鹤满心欢喜去厨房的时候,拓磨小声向二人说:“拜托,一人帮我分三分之一。”
“是你自己要接受的,那就要自己解决——”
珠纪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真弘也表示同意。
“没错没错,别人的好意就该诚实接受才对。”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向来视为小妹的美鹤偏心,害他有点吃味了。
拓磨望着像山一样高的白饭苦笑。
珠纪一边隐忍着心中莫名的郁闷,一边享受美食。
也不知道拓磨是否觉察到珠纪的心情,他还是把那碗饭扒光了。至于第三碗,则是绕了好大一个弯,才好不容易婉拒掉。
早餐用毕后,三人一起上学,这个组合好像很久以前就被视作理所当然,珠纪心里也不怎么在意,不过——
没想到,这件事后来竟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鬼崎同学和鸦取学长,哪边才是你的真命天子?”
一进教室,清乃就凑过来逼问,其他女同学也一起围了上来。
“嗯?”
“又装傻了,结果你们是真的住在一起嘛!我说你和鬼崎同学!”
珠纪劈头就被一口咬定,吓得慌张得两只手拼命摇,活像卡车的两支雨刷。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和他没住在一起啊!”
“都那么光明正大一起上学了,还否认咧!我早就得到可靠消息,指出你们早上是一起从宇贺谷家出来的唷!而且连鸦取学长也在内!珠纪同学,了不起啊!现在这个八卦在学校已经传开了!啊啊……姐姐我心情复杂,既感到骄傲,也感觉有些寂寞呢!”
话刚说完,珠纪的胳膊就被清乃用手肘拐了两下。
“欸欸欸,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会住在一起?”
“而且而且,三个人都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我猜昨天晚上,他们三人一定有发生什么事吧!来来来,当事人要不要详细说明一下?”
清乃竖起食指,四周的女同学也加入声援。
一看只下,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盯着珠纪。
她望向拓磨的座位,希望他来解围,但视线被人墙挡住,无法得愿。
“不,什么都没发生……”
她无力的试图辩解,但当场就被驳回。
“又来了,又来了,青春年华的少男少女共处一室,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一定有看到了吧?鬼崎同学的裸体,或者鸦取学长的裸体之类的!”
清乃的这句话,把昨天在浴室发生意外的那一幕又唤回脑中。
——轰轰!
简直就像大火一发不可收拾,珠纪全身都烧了起来,仔细一瞧,连指尖都涨红了。
“不会吧!你真的看见了啊?”
清乃愕然地说完,班上的女生就不约而同地同声尖叫,直到班会的铃声响起,导师出现在教室门口时方休。
“我回来了。”珠纪钻进玄关,才感觉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
回想起波涛汹涌的这一天,她就差点瘫在玄关的地上。
拓磨与真弘鱼贯钻入玄关,就像进自己的家门一样。
他们和一整天被戏弄到精疲力尽的珠纪不同,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放学后在校门等大家会合才一起回家,感觉既开心。又紧张,也带了些羞涩,以这样的心情一路走回来,反而更累了。
本来以为她会出来迎接拓磨,毕恭毕敬地行大礼伺候,现在却不见她出来,珠纪感到有些失落。
拓磨和真弘聊着无关紧要的事,一边走向起居室。
珠纪跟在他们背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在耳里。走着走着,听他们聊到一半突然住嘴,珠纪心生好奇,便从两人背后朝起居室瞧去。
这一看,竟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哎呀,你们好啊,叔叔我又来啦!”
只见那人轻挥着手,简直就像在自己家,好整以暇地啜饮着茶。
瞧他的模样,完全是一副人畜无害的中年男子,丝毫没有像上次那晚的恐惧感。不过,在那个深夜芦屋的确对珠纪说过。
“你被利用了——”
美鹤正在接待他,脸上略带着不安望向珠纪众人。
“别光站着,过来坐嘛!”
“你来干嘛?”
真弘眉角轻挑,语气显露挑衅。
可是芦屋却不改悠哉的态度,只露出浅浅的微笑。
“哎哎哎,别那么凶嘛!以后我们就是正式的伙伴了,该好好相处才对啊!”
“像你这种来历不明的可疑家伙,鬼才要跟你当伙伴咧!是谁准你在走廊废话连篇的?”
真弘向芦屋踏近一步,忽然传来一道严峻的声音。
“我准的,真弘,你退下。”
声如紧绷的琴弦,含着不可言喻的威严。
“外婆。”
“所以——芦屋先生会在整理,是外婆请他来的?”
珠纪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了。
她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下,看着外婆坐上主位,然后缓缓开口。
“他是政府的人。这次为了维持鬼斩丸的封印,我决定用国家的力量,也就是典药寮的力量。”
外婆徐徐地说道,语气十分平静。
“等。等等,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吧!”
真弘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在对谁说,比较像不小心脱口而出。
珠纪和拓磨不约而同地互看一眼。
从真弘说的这句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这一连串发生的事,他心里早就有了底,但现在却出现意料之外的发展。
不过,眼前没空追问他,话题又继续下去。
“局势随时在改变,被夺走的宝器有三个,剩下的封印有二个,它们如果又被破坏,鬼斩丸就会在世上再度重现,这点绝对要防范才行。”
前代玉依姬的话,沉静地在珠纪心中回响。
“外婆,典药寮是什么?我连听都没听过……”
“所谓的典药寮,是从好几百年前起,负责调停。管理神和人,以及神和神的国家机关。我不是说过了嘛?我是国家的公务员!”
芦屋代替外婆回答了。
“有我们出面帮忙,对你们绝对没有坏处的啦!”
“可是,为什么呢?到现在才……忽然说要帮我们?”
前阵子,他的口吻明明就不友善。
“因为这里是不可干涉的地带,基本上是我们不能出手的地方……不过,鬼斩丸的管理也等于世界的危机管理,所以如果情况不妙的话,典药寮……不,国家也就不得不有所动作了,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接着,芦屋看着珠纪众人笑着说:“……相反的,这次让我们出面,我倒希望你们会感到惭愧,以前都能击退Logos的守护五家,为什么只有这次不行,反而要别人帮呢?”
珠纪无法反驳芦屋所说的话,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都要怪自己没有觉醒,才害大家没办法引出自己真正的力量。
这是珠纪自从发现这件事后,就一直无法摆脱的自卑感。
虽然努力过……不,想努力过。她很想帮上大家的忙,即使这么希望,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结果只能在这种焦虑的心情中,眼睁睁看着封印被破,情况越来越恶劣。
“这种说话我不能接受,这家伙的脸上根本就写着他心里另有企图。”
听到拓磨的话,芦屋露出从容的笑容。
“这是互相的吧?这里的某人还不是藏有秘密,心里又黑又暗!”
此话一出,拓磨就默不作声了。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依赖国家的力量,因为现在的情况比你们想象得严重。”
外婆仅淡淡地如此说道。
珠纪真是恨死了自己的没用。
如果珠纪能早一点觉醒,那么在那一夜,说不定就可以打败Logos,就不会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大家也都不会受伤了。
此时说如果也无济于事,虽然心里很清楚,但她就是忍不住一直想。
不过,坦白说,拯救世界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自己有办法插手的——这点始终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什么世界末日。什么规定,这些都在沉重了。
但另一方面,她在归咎自己的同时,也有个念头油然而生,那就是:为什么非要把如此重大的责任,强加在自己身上呢?
“再这样下去,至少可以肯定守护五家全部都会被杀死。”
芦屋的这句话,犹如一块巨石重重压在心上。
于是,珠纪想也没想就——
“那你说!你要我们怎么办?”
累积的情绪爆发出来,珠纪大叫。
“只要能帮上大家,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当时要是有个万一,说不定大家就会全部死掉;明明情况那么危机,珠纪却完全束手无策。
心里的疙瘩一天比一天大,也一天又一天压迫着珠纪的胸口。
现在,都感觉它快要炸开了。
“但是,我又不知道觉醒的方法,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谁能教我怎么做,才可以让我再软弱?又有谁能教我怎么做,才不会变成大家的累赘?我也不想这样,一直被大家保护……”
珠纪讲到这里便不再说话,起居室一时鸦雀无声。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芦屋。
“现在的局面虽然极度不利,不过,我想还不到绝路。特别是珠纪,只要你这位玉依姬还在我们这里,我们手中就握有王牌。”
哪有可能,她心里马上就这么想。
想把情绪全发泄出去的心情,以及想成为大家助力的心情,两者不断转来转去,转得头都晕了。
这个问题一直在脑袋里回荡。
但至今都想不出来的答案。当然不可能现在突然冒出来。
在拓磨与真弘的注视下,珠纪只感到坐立难安。
于是,她蓦地站起身,跑回自己房间了。
珠纪独自一人蹲在房里。
结果,连话都没听完就跑走了。
她对于自己的无能与没用,真是懊恼极了。
电影里的主角们,为什么能那么帅气的面对危险,最后还克服万难呢?一想到这点,就感到更悲哀。
之前还大言不惭的要拓磨和真弘他们打起精神,但自己只不过被芦屋讲一两句话,就难过的想哭。
“哎,我真的一点用也没有。”
看尾仙狐的眼神颇为担心,珠纪低声对它说道。
没想到却得到预期外的回答。
“真是没用。”
珠纪慌张地站起来。
“拓磨……”
拓磨站在房门口,面色微怒地看着这里。
珠纪轻声说“是呀”,然后低下头。
“啊——他那句话翻译过来是:”什么无能啦。没用啦,烦恼这些根本没用“这样的意思啦!”
真弘把拓磨挤开,走进来说道。
“你在搞啥啊?给我站起来!”
看珠纪又蹲回去,真弘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拉起。
“啊!”
被这么一拉,珠纪的身体一歪失去平衡,幸好拓磨捉住另一只手才没摔倒。
“好了,自己站好。”
珠纪撑着两人的手,终于把身子站直了。
有一种被人从黑暗的沼泽里,拉回阳光底下的感觉。
“我也赞成拓磨的意见,搞自闭根本就不像你嘛!”
真弘说完就嘻嘻笑了。
“要我们变强的是,叫我们保持希望的人也是你,结果这些话,你自己才是最需要的吧?”
拓磨边说边瞄向珠纪。
他的表情仍然像在生气,但其实看得出来那是关心。
即使在言语上没什么表示,不过,他们的体贴却像一股暖流流入心里。
“好了,走咯!”
真弘依然捉着珠纪的手,迈步向前跨出。
“要去哪里?”
“当然是仓库啊!不懂的东西就要调查,收集情报是现在最重要的事,这又是谁讲的?”
珠纪静静地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