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哥哥,你今天的气色倒是好了很多。”庆安世的憔悴大司徒看在眼里,虽不知缘由,却也不强求他每日相伴,允许他暂且回家休息一月。我每隔两日便会来庆府一趟,并非想要鸠占鹊巢,而是实在害怕他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所以才常来安慰。不过今日,庆安世倒是一改往日的倾颓,似是又恢复了初识的神采。
“过去的总要过去,该来的也总会到来。即使我颓废一辈子,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决定,无法改变宜主走了这个事实。”庆安世的眼睛望向远处,让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已经没有宜主了,现在在那高墙里的,是飞燕。”说到这,我也是默默叹气。
“是了,是飞燕了。”庆安世念叨着,像是对我说,更像是对他自己说。也许他在想,那个九五之尊的男子的一句话,就能让宜主成了飞燕,然后让飞燕从自己身边飞走。孔雀东南飞,尚且五里一徘徊,可飞燕飞入朱门,纵使徘徊,还能有飞回之时么?
“那天飞燕漏夜前来,让我带她离开长安,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的懦弱,是我懦弱。”庆安世攥紧拳头,因用力过猛,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似要攥出血来。
“安世哥哥不必过于自责,我早知姐姐会这么做,也早知你会这么做。”我垂下了眼眸,也许我也有一丝后悔,如果抛开一切,让飞燕走了,又会怎样?可思虑一番,终道,“我早知你放不下庆府,何况拂袖而去非君子所为,你这么做也是顾全大局,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你又何须自责呢?”
自父亲去世后,庆安世就成了庆府的顶梁柱,凭着自己多年的努力,庆府总算稍稍恢复了些往年的生气。我的话,似乎让他舒坦了许多,攥紧的手也渐渐松开了:“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你与飞燕从小便相依为命,现在一个人还习惯么?”
“不习惯也得习惯。”说到这,我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我想,我在公主府可能也不会呆得太久。这些日子能常来看你,都是因为公主和父亲日日想方设法让我出府,姐姐献纳入宫,他们只盼能快些有王孙贵族看上我,将我也嫁出去呢。”
我强笑了笑,却也难掩心里的惆怅。
“献纳…你说公主……”听我说“献納”而非“选纳”,庆安世显然不愿相信,那个传闻中明察事理,宽厚待人的阳阿公主也是如此攀龙附凤、狡诈自私之辈,竟会献上飞燕保身。
“安世哥哥,我说过,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不必苛责他人。”我虽没有回答他,却也是此意了。飞燕走了,是无可奈何。我会走,亦是无可奈何。
“合德,其实……”庆安世欲言又止,看着我的愁容,似乎坚定了什么,道“其实,若是你不愿听从阳阿公主的摆布,我也可以照顾你的。”
我身子一凛,手心渐渐渗出汗珠来,我何尝不知这句话的含义,又何尝没这么设想过,只是生存如此艰难,又怎能凭我一己之身恣意为之呢。
“从小到大,都是姐姐在照顾我、保护我,我怎么能抢走她最爱的男人?过去没有动摇的事,今日也绝对不会动摇。虽然姐姐入宫去了,但我相信你依然是她最爱的男人。所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姐姐的夫君,而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我……”庆安世欲打断我,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是一介小小乐师,焉知不会重演飞燕的悲剧?
“更何况,是我杀了你和姐姐的孩子。”我移开了目光,我能忍住这一点点情愫,也能再次拒绝他,只这一件事,我不敢面对他。
“合德你说什么?飞燕怀了我的孩子?”
我不语。就算当日他知道飞燕的腹中怀了他的骨肉,他就真能抛下一切,不顾府里无辜的性命,为了孩子一走了之么?
他别过头去,也不再看我,我知道,他也明白,打掉孩子才是对那深宫中的飞燕最好的保护。
“许是飞燕看我不欲带她走才瞒了我吧。我不怪你,终是我负了她。”庆安世抬头看了看天,不再说话。
“天下有情人总相约誓不相负,但到底又有多少真能做到不相负。”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两个茶杯,倒满了茶水,递给他道,“安世哥哥珍重,今日以茶代酒,愿你早日找到一位好妻子。”说罢,便一饮而尽。他望了我一眼,亦一饮而尽。
多少沧桑难酬,几番风雨白人头。且尽一杯酒,千言万语诉还休。我这样说,是做好诀别的准备了。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不如无情。既然今天已经将该说的话都说了,便不必再见。
自与庆安世诀别之后,公主与义父再让我出府去,我只称身子不爽利百般推阻,好在表哥打小心疼我,总是替我圆场,公主虽有些不满,却也并未宣之于口。算算日子,转眼飞燕入宫三个多月,却是音讯全无生死不知,我已是自顾不暇,却还要替她担忧,日子实在难过。
好在刚进正月,年味儿还没散净,公主暂且顾不上我。这日我正在屋内抚琴,表哥却匆匆进来与我说,飞燕在宫内一路从七子晋为八子,现已居十三等爵,视千石俸禄,比中更。如今陛下也要以八子之礼召纳我入宫,肩舆已在门外等候!
我一惊,心里却也高兴。我一直担心飞燕放不下安世哥哥刻意避宠,可现下飞燕能央得陛下接我进宫,必是得宠无疑了!况且我实不愿与飞燕分离,虽闻宫中险恶,我却也还是要去助一助她的。便叩别公主与父亲,略作收拾便上了肩舆。
因姐姐入宫时位分未定,便是以娱灵之礼轮车迎入宫中,如今一人得宠鸡犬升天,我的肩舆自然也格外体面舒坦些。其时正是冬春之际,屋外北风呼啸的紧,而我定定望着眼前的这座肩舆,却是暖轿。轿窗两边,各有四个辇夫簇拥着,见我靠近,立刻恭敬地向我行礼。轿厢四周围饰以绢制帏幔,上刺梅花暗纹,坐上去只觉温暖如春,辇夫疾步如飞,肩舆平稳至极,只觉片刻便到了未央宫。
这时,我却想到了郑姬,那个八年前在阳阿公主府嘲笑我与姐姐的女人。那还是我和姐姐刚入阳阿公主府之时,那时,我还以为公主府中的参天竹林、小桥流水便是世上最美的景色,从小贫寒的我们,还从未见过如厮恢弘精致的私家园林。
当初阳阿公主赞姐姐一句“体态轻盈,颇有天赋”,飞燕便成了阳阿公主府众多舞姬中的一人,我也因容貌姣好而得公主青睐,着人教导诗书礼乐。只是公主府中的日子虽然简单,却并不平静。由于公主府的歌舞伎众多,公主自然不能一一顾得。况且我们入府最晚,又因着是家令的女儿,明里暗里众人对我们的嫉妒之行不少,不过维持表面和气罢了。
那日,飞燕正在院子里练习师傅白日教的翘袖折腰舞,却因根基太差总也练不好。正值懊恼之际,一阵尖锐的笑声刺入了我们的耳朵,原来是几个舞姬迎面踱了过来。
“这不是赵妹妹么?怎么这么晚还在练舞,真是好生勤奋!”为首的郑姬故意高声强调了“勤奋”二字,面儿上是对飞燕的赞美,暗里却是在讥笑飞燕愚笨,只得漏夜练习。
飞燕岂会不知,只是郑姬年方十四,是众舞姬中的翘首,不仅容貌出众,舞姿更是优美动人,仗着自己鹤立鸡群,一向嚣张跋扈。飞燕不想与之针锋相对,只兀自练舞,我也并不言语。
郑姬见我们并不理会她,面子上挂不住,更不肯罢休,道:“姐妹们,我进公主府十年,竟还不知这翘袖折腰舞还能跳的这么难看,你们说当真是我孤陋寡闻了么?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哈哈哈……”郑姬说罢便大笑了起来,其余两个舞姬亦不禁掩面而笑。
飞燕本想息事宁人,但骤然受辱心下实在不甘,便道:“这位姐姐说话好不客气,我们同为公主府的舞姬,都深知彼此的苦楚,应该互相帮助才是,姐姐何必还要来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仗势欺人的恐怕是你吧?别以为你是家令的养女就能爬到我头上来了,更何况只是养女,并非亲生,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只有我才是公主府最好的舞姬,你只不过是个野种,竟然也妄想飞上枝头么!”
飞燕的眸子里有泪水在打转,看着她那楚楚可怜的表情,郑姬却满是厌恶的神色,还想再说什么,后面的一位女子拉了拉她的衣襟,她才愤愤离去。
郑姬实在欺人太甚,又不好惊动公主,我便私下将此事告诉了父亲。哪知父亲也有难处,郑姬是舞姬中数一数二的角色,若是得罪了她,待她出头那日怕要受到她的刁难。父亲虽也怜惜飞燕所受委屈,可为长远计,也只好劝我们暂且忍耐。可飞燕实在心火难消,父母在世时,就因着家境贫寒,处处受人欺凌。好不容易到了公主府,还以为能过上平静的日子,没想到也是暗潮汹涌!可我们二人人微言轻,除了父亲,又有什么依靠呢。在这样的排挤中,我与飞燕挣扎着度过了四年,直到郑姬入了卫尉大人的眼,成为卫尉大人的二十三房小妾之后,才得以结束。
此刻我坐在八子规制的肩舆中,想起郑姬,格外思绪。和飞燕先后入宫,互相照应,不管日后是荣是辱,想来总比做二十三房妾侍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