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似被牵引了一样，直直走向营后茂盛的松树林。
树林越往里走越阴暗，不时落下一些积雪，苏雪没走多久，看到一枝树杈上系了一根红布条，同时一股臭味袭来，她心里越发觉得不祥，却还是继续任凭脚步牵引，走了不知多久，只觉得那臭气越发浓烈。复行数百步，树荫突然消失了，阳光倾泻下来，苏雪眼前呈现出一个七八米见宽的潜坑，她定睛一看，脑子瞬间哄的一下炸开来——只见那坑中密密麻麻，累积的全是煌朝女子的尸体，臭气熏天，极为可怖。苏雪头一次见到这样悲惨又可怕的场面，腿上一软，几乎要晕厥过去。好在一双有力的臂膀适时扶住了她，苏雪回头一看，却是尾随而来王行云，旁边还跟着许鸣。她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滚落下来：“无瑕……在这里面……”
王行云闻言，眼眸骤然一暗，心里知道妹妹凶多吉少。他扶着苏雪坐到一旁，然后和许鸣小心翼翼走下那装尸体的大坑，细细寻找。坑中女子大都已死去多日，虽然是冬季，尸体也已腐烂严重，恶臭扑鼻，王行云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很快，他在坑边找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无暇，抱起她飞身回到坑外。苏雪立刻挣扎着站起身，将无暇抱在怀里。只见无瑕虽然身上裹着一层毛毯，却已然冻僵，她身上仅着单衣，血迹斑斑，露在外面的一双手臂满是伤痕，有的结痂，有的化脓，十分可怖。她面色发青，脸上也都是伤痕，嘴唇干裂，虽一息尚存，但已然是烛火之末。
王行云脱下披风裹住无瑕无知觉的身体，取出随身的水囊，小心地倒了些水在她嘴里，她嘴唇动了动，喝了下去。许鸣则慌忙为她把脉诊治，然而一搭上她的手腕，脸色已经变了，他看着王行云，缓缓摇了摇头……
苏雪见状，慌乱大叫道：“你摇头做什么！你快治她啊……你不是神医吗？你快想想办法……”
许鸣脸上又是无奈又是痛惜：“她……我真的是无能为力……”王卿珏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饥饿、酷寒、长时间高烧、身体各种伤口发炎、失血过多……无法逐一列举。她全靠着一口气才支撑到现在，然而已经无法救治了。
王行云眼中一凛，大掌覆在王卿珏的后背上，将自己的真气传给她，如此几次，王卿珏轻轻咳嗽，眼睛方才睁开一条缝。
“哥哥……嫂嫂……”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喜的神色，虚弱地微笑，“你们终于来了……无瑕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
“无瑕！”苏雪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痛哭出声，她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曾经和她一同在树下喝酒聊天的仙女，现在有如破败的娃娃一般伤痕累累，“我来晚了，对不起，你怎么了，你怎么会这样，无瑕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嫂嫂……”王卿珏虚弱的声音微不可闻，“不要伤心……”
“无瑕，不要说话了，等回到军营治好了身子你再同嫂嫂慢慢说。”王行云沉声打断她。他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是那紧攥的拳头却青筋绽露。
“哥哥……无瑕知道，我时间不多了……就让我把话说完吧……”
王行云似是还想再劝她，却终归只是抚摸着她的头，不再说话。
“嫂嫂……”无瑕握住苏雪的手，“那个人……是乌布达……是哥哥的手下败将，幸好我没有给哥哥丢人……”她干裂的嘴角上扬，“还好……苏郎没有和你一起来，我这副样子……怎么好见他呢……”
“无瑕你在说什么傻话啊！龙飞，你快告诉哥哥，无瑕找到了……”
“不要！”无瑕忙要阻止，却不想乍一起身扯开了身上的伤口，衣上又多了点点血迹。苏雪吓得忙不迭地扶住她说：“好好，不要不要，你不要激动，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无瑕闭上眼睛偎在苏雪温暖的怀里，似是要哭，只是干涸的眼眶却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嫂嫂答应我，不要让苏郎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要让他见到这样丑陋的我……”
“无瑕，你不要这么傻，哥哥为了找你，人都快疯了，我怎么能让他不见你，我怎么说得出口！”
“嫂嫂，我只想让他记住干干净净的我……而不是……”
她身体虚弱，又晕了过去。这时随行的将士早已赶来，苏炎泰看到苏雪怀中躺着一个裹着红披风的女子，脑中一炸，立刻疯了一样奔上前去。
而王行云却先他一步下令道：“拦住他！”将士一听，均面色一愣，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飞身上前死死按住苏炎泰。
苏炎泰似是不敢相信王行云会下这样的命令，大吼道：“将军你这是做什么，快让我看看无瑕！你们放开我！”
苏雪紧紧搂住王卿珏，流着眼泪狠心大声道：“哥哥，无瑕说了，不能让你见她，她……要让你记住她干干净净的样子。”
苏炎泰闻言身形一顿，随即痛苦地嘶吼道：“无瑕你说什么傻话！你说什么傻话！让我看看你，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你们放开我！我要看她！”
将士们见此情景都忍不住眼中一酸，却还是任凭他如何挣扎也不放手。苏雪早已泣不成声，却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口。怀中王卿珏虽然一时清醒一时昏迷，却还是喃喃道：“不要让他见我……不要让看见我的样子……”
苏言泰如同受伤的困兽一般，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到了全身：“无瑕！求求你，让我见见你吧！我爱你无瑕！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你！你说过一辈子都要和我在一起，你说过白首不相离！你都忘记了吗！”他悲恸之下力气陡然变大，七八个强壮的士兵几乎都要被他掀翻出去。王行云见状，毫不犹豫地指挥另一边正在抹泪的将士继续摁住他，自己则站在妹妹身侧，如天神一般，守候着她唯一的遗愿。
苏炎泰的吼声将无瑕唤回了清醒。她再次睁开眼。苏雪心下顿时一沉，知道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
无瑕嘴唇嚅了嚅，声音轻得像龙血树的花，却清晰地飘落在每个人的耳中：“苏郎……好可惜……不能再见你最后一面……
来生有缘……无瑕再做你的妻子……”
苏炎泰赤红了双眼，泪水倾泻而出：“无瑕你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什么来生！我不要来生！我们今生就要在一起啊！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爱你！让我照顾你！无瑕！让我照顾你！”
在场的将士见到这样伤痛的情景，无不心酸落泪，苏雪则更是哭成了个泪人。王卿珏只觉身体越发轻盈，身上的痛楚都在慢慢减轻，她渐渐闭上眼睛，唇边露出一丝纯真的微笑，仿佛依旧是那个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依旧那个倾国倾城的仙子：“苏郎，对不起……我……走了……来生……我们……”
她声音骤断，随着她眼角一颗泪水的滑落，苏雪感到怀中一沉，她紧紧抱住王卿珏，知道回天乏术了。
而苏炎泰看到她瘦削的伤痕累累的手臂沉沉垂落，绝望和痛苦顿时遍布全身。他蓦地发出一声悲绝的长啸，骤然大力挣脱钳制着他的将士。然而恐惧和绝望却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奔跑两步就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他挣扎地爬向无瑕，口中喃喃道：“无瑕，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不要走……不要走……让我好好照顾你……无瑕……”
可是那看似短短的距离，此刻却突然变得那么难以企及，好似隔了生与死的鸿沟一般，教他再也握不住心爱人的手了。
王行云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回身抱起无瑕的尸体，大步离开。苏炎泰满脸泪水混合了尘土，看上去好似狼狈的花猫一样，但却给人说不出的心酸与难过。他想抓住王行云衣袍的下摆，奈何却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只得用爬的，用求的，希冀着再见见心爱的人。可是王行云越走越远，他抓住的，只有林中呼啸而过的寒风。
苏雪慌忙走过来掺起他，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心疼道：“哥哥……”
苏炎泰却突然推开她，双眼紧闭，面色惨然道：“你走开！我不是你哥哥……”
苏雪心中大痛，哭道：“哥哥，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只是那是无瑕唯一的愿望，哪怕要我再做一次选择，我还是会这样做。”
苏炎泰闭着眼睛，眼前是一片死亡般的黑暗，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王卿珏的心，他知道他该怨恨的不是妹妹，不是王行云，更不是制止住他的将士们，而是杀害王卿珏的凶手……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他已经冷下了眼眸，他蹒跚起身，苏雪慌不迭地扶住他。苏炎泰的声音冷绝，内心是被绝望燎原后的死寂：“我知道我不该迁怒于你。无瑕的仇，由我来报！”
三日之后，王行云将王卿珏葬在了屏山的仙女峰下。王行云冷静自若地指挥将士妥善安葬妹妹，而苏炎泰却再不复往日的爽朗和豪情，整个人身上都围绕着的狠戾和冷漠的气息。只有在无瑕下葬那天，他才抱着王卿珏的牌位压抑地呜咽，在场的人无不落泪心酸。
李容乾得知无瑕死去的噩耗，又听闻了苏炎泰的一往情深，心中也是颇为感动和惋惜。于是降旨册封王卿珏为贞德端康肃勇郡主，赐予陪葬宝物器皿七十乘。虽然知道不足以慰藉，却也算是一片心意了。
而乌布达杀害了一支煌朝商队，以商人的身份进入煌朝后又残害了诸多煌朝少女，举国震怒，两国关系再度恶化。李容乾任王行云为大将，率领十五万大军，征讨臼虢。
返回玉都的路上，王行云一直将自己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后面，声音也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样。他们没有在天黑前找到客栈，只好驻扎在野外。
这个夜晚，天空明净，月色皎皎，偶尔可闻寒鸦梦中呢喃，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令人不安。
苏雪走入王行云的营帐，只见他垂首扶额于案上，似是十分疲惫。她唤了一声“将军”，忙走上前去轻轻扶他的肩膀，却冷不防被他一下抱住。
王行云埋头于她腰间，身上止不住地颤抖，苏雪心中大骇，待要去扳起他的脸，触手处却一片湿润。
他在哭。
王行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强笑着说：“你要笑话我了是不是……”
苏雪不说话，只是抚着他的头，以此来安慰他。
王行云的泪水濡湿了她的衣服，使她腰间一片湿润。
“我没用，如果不是我……无瑕她……”王行云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我这个做大哥的，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只知道打仗……练武……她的生日，我一次也没有陪伴过她……我以为只要给她最好的衣服和屋子就好了。是我对不起她，该死的人是我……该受折磨的人是我……
从小，一直是无瑕照顾我，鼓励我，可是我何曾给过她关心，何曾在乎过她的感情……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我恨不得杀了自己！”王行云铁臂收紧，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连日以来的强忍终于爆发出来。他不是石头人，他的痛苦掩藏得更深，从而也更强烈。无瑕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是她陪伴他度过一段又一段艰难的时光。无瑕虽然是妹妹，却很成熟，从不抱怨他的疏忽和冷硬，只是包容和接纳，而他，除了给了妹妹一个空空的府邸，一堆华服首饰，还给过她什么呢？
他恨自己，他恨自己对妹妹的疏忽，恨自己的面对她的死无能为力……
帐外，苏炎泰定定立在那里，月光下，满脸都是泪光。
无瑕，你可以好好休息，不用再受折磨了。
你的仇，由我们为你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