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挽着杨侑的手漫步行走在林荫小道上。他的手冰凉沁骨,夏天里握着带来如同泉水般清凉的慰藉。
这样幽静美丽的夜色里,这样安静地散步,不只觉间我抑郁的心情也随着天边绯云的消散而淡了。各种翻涌的委屈都退潮了,又重拾往日的宁静。
杨侑的侧脸有点像昭,又有点像萧笙,可是又不完全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察觉到了我凝视的目光,杨侑转头,细长的凤眸异常明亮。
在这样明亮眼睛的注视下,我竟有一丝心虚,急忙将视线收回来。一时间我们之间的气氛尴尬,彼此间缄默无言。
可是,为什么杨侑的手湿漉漉地冒着冷意,看看他的表情似乎也有些不自然。
"小姑姑,今天师傅教了我一首诗,我很喜欢其中的一句。"
"什么?"
杨侑清了清喉咙,正襟肃立,极为庄重地开口,"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古老浪漫的诗句在杨侑略带稚嫩的嗓音下浅吟而出,有着别样的情绪。如同穿越千年迷乱云雾,轻轻拨开落花拂面的细纱帷屏蓦然回首来路的荒芜,无数的情愁别绪如同千年前楚国鄂君子泛舟的河中涓涓细流,潜藏着少女别样的懵懂情愫。
我微微一笑,"看来侑儿也长大了,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平静地转身,"是。"声音翩若幽兰,杜若皎月,朦胧在夜色里却带着莫名的坚定。
"哦?"他乌黑似墨玉的头发翩撒如瀑,几根细长的发丝粘贴在他蒙上月辉的侧脸颊上,鼻翼高挺,凤眸微勾,如柳纤眉似黛非黛。我心中暗暗吃惊,这孩子长大了该是多么的俊美。
"她是什么样的人,说出来我帮你物色物色。"
明亮的眼睛被月色蒙上了一片幽黄,静静地漫步直视着远方,涌动着笑意有着别样的温柔。
"她呀,很漂亮可是太笨,不会照顾自己经常让别人替她担心;很善良可是脾气很坏,发完了脾气又会懊恼;不爱念书,又很怕冷,总之就是有很多缺点。"
"那你还喜欢呀,真是得!"我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头,他就这样老实地站在那里人我敲没有躲。有些孱瘦的身体微微一顿,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前方,"到凝晖苑了,进去吧。我已经派人到延光苑告诉云黛了,你安心进去休息。只是,这个……要不要叫太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小心地问道。
"没关系,我让清嘉……"猛然想起清嘉不在,低头笑笑,"让宫女帮我用冷锦帕敷一下就好。"
我迈出了几步,回头发现杨侑还站在那里,如一尊雕像静静凝视着,白色亵衣上洒落了一身的月光浅华,我朝他挥挥手。
青石路上蟠龙祥云纹饰精刻入壁,绵延不绝于回廊长檐。我心中微微一动,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忽视了。
怅然若失,像流逝于指缝间的一掬沙,被永远地错过了。此生,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无处追寻。
清嘉不在,我根本不习惯让别人伺候我就寝。将所有的宫女遣退后,我独自一人宽衣解带。
解下湘缎坠珊瑚腰带,我将淡紫荷纱敝膝裙脱下来,只余一件白色雪缎褥裙。绿缎嵌玉礼盒滚落到地上,我俯身将它捡起来。
幽黄的灯柱在暗光中微微摇曳,将精描细画的灯纱烛影映在墙上。
一柄血色麒麟如意静静地躺在珍珠白的丝绸上,在夜色里闪烁着妖冶诡异而幽秘的光芒。
看着丝丝血纹流曳的如意,栩栩如生的麒麟浮雕一双深邃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心弦一惊,我急忙去倒了一盆水,将血如意放到里面。
清澈透明的水骤然被染成了血色,滴滴血丝在盆里浮萍般飘荡,骇人的血色渐至浓郁。
我小心翼翼地将血如意从水里捞出来,它竟是传说中的血麒麟。
南北朝时期的北周仿照西周的制度,更有八颗皇帝大印。分别是神玺,传国玺,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其中神玺和传国玺是不使用的,只是在祭祀登基等典礼上将二玺供奉在桌案两旁,象征国祚民脉。
作为北周重臣的隋朝开国皇帝,也就是我的祖父杨坚登基时延用北周制度。设天祭供奉两颗玉玺,然而在祭品上却曾大费周章。
西周自武王凤鸣岐山,兵发朝歌,绵延九百年,此后历朝都不能逾越这个年数。传说当年姜子牙封神榜封神前,诸多在牧野一战中阵亡的将领阴魂不散,其怨灵注视着历经战乱后满目疮痍的国土。为将他们召至封神台,姜子牙与其师兄南极仙翁合力利用女娲补天的五彩奇石放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练就七七四十九天,将阵亡将领一魂一魄收入彩石中,炼成了这柄麒麟血如意。
武王将血如意作为镇国之宝,每逢祭祀以其作为贡品祭祀天地玄神,祖先师宗。因其庇佑大周国祚得以绵延九百年,为历朝历代之最。后来春秋战国,诸侯混战,血如意于战乱中遗失。血麒麟从此下落不明,而其存在及传说渐渐被人们多淡忘,唯有皇室隐秘,宫闱藏著中可见记载。我也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关于这柄血麒麟的记载,但唯一清楚的是宇文智及定不知道它的来历,否则他会直接进献给父皇。
我轻轻触摸这包含历史沧桑的血麒麟,不知它在遗失的一千多年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沉浮,又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下到了我的手里。
火红的麒麟散发着玄幻莫测的红光,摸上去寒气逼人,凛凛冷意从指间一直窜遍全身。火红的双眸有着看透世事的通透睿智,麒麟身矫健雄姿透出睥睨天下的霸气。
夜色幽静,月华陌陌照亮人间,带来一夜宁静。
我将血麒麟放到玉枕旁,用碧丝棉缎枕套盖住,手轻轻拂过珍珠璎珞,轻微的窸窣声跳跃在空旷的大殿中。
我心中一动,唇角微挑,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昏暗的天色里枇杷树掩映下,阿离躬身提着芙蓉如意宫灯,微弱的烛光照亮一方天地。细步碎碎,却是一刻不敢耽搁。
凝晖苑寝殿里,层层茜素红纱帐翩飞,将金碧辉煌的宫宇笼罩一层淡华流转的素红中。金光耀耀,如同落雪纷飞迷离了视线,一切看上去都不尽真实。
"公主?公主……"湖绿色的罗裙如同泉中涓流吸纳了豆蔻年华的热情一涌而入,为昏暗静谧的夜色宫殿带来了一丝生气。
帘幕重重,如同流水倾泻与指间,幻彩迷蒙。
穿过狭窄的长廊,周围壁画古朴明丽,绘着飞天神女立鼓起舞的彩绘。
墨绿底苏绣粉玉兰屏风与湖绿色裙子融为一色,叠影重绿,渲染过度自然。灿金幔帐垂落,窗上琉璃珊瑚坠饰微微晃晃,幔帐外是散落一地的淡紫色宫裙。
秀丽的脸上浮过一丝狡黠的笑容,如蝶翼的睫翼轻轻颤动,明眸更加善睐。白皙细长的手轻轻拂过金华幔彩的帐纱,乌黑的双眼瞬间睁大。
"啊……"凄厉的尖叫响彻殿宇,打破了墨色如染的夜晚。
萧笙掀开珠帘,急忙跑进来,"怎么了?"
清嘉面色苍白,将脸侧开,颤抖着胳膊指向床上,结结巴巴,"公主,公主她……。"
萧笙越过她,看向床上。我平静祥和地躺在那里,双手合于腹间,白皙的脸上如墨重彩,嘴角边,眼角边,鼻翼下流出了诡异而恐怖的血液。流华的液体还未完全干涸,如露珠轻颤着,映出了骇人的目光。
周围安静起来,火热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透明清澈的瞳孔里映出我紧闭的双眼,和微微上翘的唇角。
"咯咯……。"我终于忍不住了,笑出声来,睁开眼睛看见萧笙一张无奈生气的俊脸,和清嘉因为余悸未消而瞪大了的秋水眸。
我一把把被子掀开,白色轻缎亵衣上套了一件月白雪纱霓裳罩衣,长发垂落,浓密如海藻遮住了我的侧脸。
双手将热茶奉上,讨好似得看看两个满怀质问的人,俯身作揖。看那依旧闪亮愤然的目光,讪讪笑道:"没那么严重吧?"
清嘉小嘴一撅,满是愤怒的声音,"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却意外地哽咽起来,将脸转到一边,脸颊亮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滑过。
"我……"我失措起来,蹲在地上拉起清嘉的手,"我错了,我不知道会把你吓成这样,以后再也不会了。"
萧笙抱手于胸前,素身而立,眼眸里有着易于平常的柔和神色。淡淡地投射过来,不知是看向谁。
终于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清嘉愁悒的脸上雨后初霁,终于露出了一个无奈而又宠溺的笑容。
"这么说,只要找到令狐达和账本就能证明父亲的清白?"萧笙微微低头,濛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点点头,不知为何眼前有浮现出了那抹绯红的身影。引弓的胳膊停留在半空中,明亮的眼睛就那样看着我,英俊的面庞冷凝镇定。
心情如同被浸泡在了清冽的泉水中,清凉得,微微有些苦涩。
"公主,你怎么了?"清嘉侧眸看着我,关切地问道。
"没事。"
"你的脸……"她柔软的双手轻轻覆在上面,眼睛微微红肿。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没事,还是你们对我好,半夜了还来看我。"这样强颜欢笑着,心里却是委屈得。可是我不想让他们担心,萧笙略带苍白的面容上还挂着淡淡的病色,而清嘉美丽的双眸中隐藏着浓重的疲倦。为何,又是何时,大家都是如此艰难,如此疲惫。
萧笙正对着我深深俯身,认真郑重地说:"谢谢你,德馨。"如画清秀的眉眼因为大病初愈而布上了淡淡的愁容和忧郁。不似血气方刚的男儿该有的飞扬,徘徊于眉眼间的永远是历经世事后的哀愁与神伤。长衣翩翩,美丽中蕴藏着流水一般的气质。
"谢什么?我们之间何必客气。"想着这几日经历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更加感觉出眼前没有一丝杂质的真情的可贵。像是开在权术阴谋,欲望交错的深宫里的一朵洁白睡莲,百般算计终抵不过此时的单纯。
我眸色一动,"不如,我们义结金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