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一直认为自己已经习惯。
然而，当这么多人的性命瞬间了结于自己的眼前时，夏火火无法控制地肝颤了。
这毕竟与打黑拳不同。
凡是签了黑拳协议的人，在别人的眼里就是死人了，上场都是带着已死的心才去的。赢了就是赚了；如果输了，那就认命。
而眼前这群人，大部分人其实并不想死，他们不过是被迫选择站队，然后站错了队。
她身后的庄城百姓中有的就是对面已死的亲人，也许他们现在已经被吓傻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可待到火灭事完，他们会不会埋怨她太过杀戮？
一直挣脱着要推开东方亦的手，现在竟是不由自主地紧抓了上去。
东方亦一眼便知，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怎么，后悔了？”
她摇头。
还是那句话，真到了你死我活的份上，自然是你死我活！她流落贫民窟没死，被亲近的人一刀杀死却在异世重生，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个比她更命运多舛的人，她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要她活还是要敌人活的选择，她依然还是选自己！
只是，只是睁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还是活活烧死，她突然就有点接受不了，有点……
“怕了？”
东方亦冷冷的声音从她的耳边直吹进她的脑海。
夏火火习惯性地就要摇头，她是谁？一代黑市拳王！她会怕？
可是才要摇头的动作却在她又看见一个官兵被烧得周身如黑炭一般倒下的时候停下了，她没办法昧着心摇这个头。
东方亦轻轻地将她搂得更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我不是提前有准备把他们要运出的火油箭都拦回了的话，你知道那批火油箭会带来多大的毁灭吗？玉昆不过是私造兵器，他背后的人可是计划着要用这些兵器攻城，造反！而一旦造反得以达成，那就是战争的开始，那就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开始！今天他们死了，事实上却是救了更多的无辜百姓！”
“可身后那些眼睁睁看着亲人们活活烧死的庄城百姓呢？如何善后？”
“斩草除根！”
“你！”夏火火没再多说一个字，但她眼睛里已经清楚写上了“要不要这么残忍”的字样。
到现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地意识到她与这些轻易就决定人生死的古人的不同。
“不行，我不同意。”
“你是新城主，你要你的子民对你心存怨恨然后每天蓄谋报复？”
“我……”
夏火火不说话了。
她情感上接受不了这些杀伐果断的政治手段，但理智上又告诉她如果不能这么做还能怎么做？！
她冒不起这种有可能引来一天一行刺三天一暗杀的不稳定未来的危险！
还是那句话，真到了你死我才能活的份上，那么一定是你死！
“下手利索点，别让他们太痛苦！”
说完这句话，夏火火挣开东方亦的怀抱，背手走远了。
着了黑衣的背影纤瘦，却也挺得笔直，不远处冲天的火光都掩盖不住她周身肃杀的气场。
禄公公靠近东方亦，道，“她真是那个以吃喝嫖赌闻名尧天的国民渣妃？为什么此刻的她，咱家只看得到‘夏家遗孤’四个字？”
直到东方亦示意她接旨，他才确认眼前这个从东方亦出现就对其拳打脚踢灰头土脸的女子是传说中的国民渣妃夏火火。
他仍在苦苦纠结为什么一代国民渣妃给他的第一印象会像个敢打敢杀的地头蛇时，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她又变身成了不看情感只凭理智做事的优秀将才。
刚才东方亦的话并没有避讳他，是以他听得很清楚。简短几句话啊，初到战场上的新兵要正视大批大批的人死在眼前还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没想到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子简短几句话就调整过来了。
这是怎样过硬的心理素质，又是怎样迅速的适应体质！除了是骨子里的夏家血统在作祟能解释的话，还能怎么解释？
现在已经能完美地压制情感，然后按照理智的指导去做事，如若再假以时日，这样的女子只怕必然会引起京中各朝廷大员的注意。
“真心建议东方少爷一句，这样的郡主还是留在庄城的好。”
夏家，在盛京已经是被遗忘的存在。如果夏火火硬要出现搅乱现在的平静的话，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东方亦明白禄公公言下所指，但他既然为她求来了自由身的圣旨，就没打算着让她默默苟活下去。
“夏家背了十年的殉职表象，也到时候扒出内里来给大家看看了。”
禄公公身子就是一颤，安逸十年了，乍听腥风血雨再起，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
“东方少爷，难道你要为了夏家不惜得罪现在朝中最有权力的一群人么？要知道，涉及到权力分割，皇上可不是次次都能站在你这一方的。还请东方少爷三思！”
“禄公公，别的我不说，我只提一件事。当年，你，我祖父，以及夏火火的祖父，您三位是八拜之交吧？如今在世的却只有你一个了。敢问一句，您梦中可有梦到过那二位？梦到的话，他们跟您说了什么？感慨地府清闲安乐，还是斥责您忘了当年的结拜之义在关键时刻做了伪证？”
禄公公倒退几步，指向东方亦的兰花指都哆哆嗦嗦地不成样子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十年前他为了自己活命撒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谎，也是最后一个谎。结果害死了他的两个结拜兄弟！他几乎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可是，这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为什么东方亦会知道？
东方亦最后看他一眼，转头走掉了。
“雁过留声，人过留影，放个屁都会留下臭味，又何况公公当年做的那么一件大事！”
十年前，京里某位重臣的儿子想夺兵权，奈何夏家一家独大，他一直没能得到机会。后来，他伙同几位副将一举将夏家整个端掉，却对外宣称夏家一门忠烈是在戍守边疆时以身殉职。那时，冢卫的首领还是自家爷爷，他一心想把杀害了夏家的凶手绳之以法，却因计差一筹，凶手还没大白于天下，自己倒先丢了性命。
临终之前他只留下三个字：禄公公。
十年间，东方亦明查暗访，终于得知当年夏家老爷子临死前曾托人传给禄公公一份指证杀人凶手的证据，但禄公公当时刚上任大内总管，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压下没报。
而这一不报，先是间接害死了当时的国民皇叔，后又害得夏家十年亡灵不得安息。
然而十年后，夏家遗孤却要如此震撼地重新走回盛京人的视线了吗？
禄公公盯着越烧越旺的火势，呆呆站立许久。
……
这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最后在天降暴雨后才堪堪停了火势。
大火中死伤无数，侥幸逃出生天的只有以夏火火为首的郡主府的人。
城内不曾经历大火的百姓们渐渐开始知道，京里来人了，一道圣旨，庄城的主子换人做了。
庄王呢？给郡主府送柴的人说，在大火中烧死了。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早就该死！
庄王府的人呢？送柴的又说，都烧死了。唉，都是玉昆那个私造兵器意图谋反的伪君子造的孽啊。
那那么多去围观的百姓呢？怎么也一个没回来？送柴的吐沫星子横飞，不知道吧？庄王玉昆曾经想放火烧死所有人灭口呢，幸亏郡主吉人天相被京里赶来清剿玉昆的大部队给救了，否则也会同别人一样被烧死。
是没烧死，可现在变成了寡妇也没好到哪里去吧？送柴的一拍大腿，这你可错了！圣旨准了人家休夫了！人家现在是自由身，而且坐拥庄城一座，身价必须的不降反升啊。
家有儿子初长成的，纷纷附和拍大腿：对呀！这谁家的姑娘能有如此身价？
普通人家固定资产能有一处宅子就不错了，这位倒好，那是确确实实地拥有一整座城；普通人家的铺子能日进斗金那就算富贵了，这位呢，除了能日进斗金，人家每月还能领到不弱于日进斗金的俸禄！还别说逢年过节的京里再送点什么御赐宝物到手……咩哈哈，郡主真的不着急再召郡马么？
暴雨连下三天，第四天，暴雨停了。
清晨，麻赖子打开重建一新的郡主府大门，当场就吓坐到了地上。
眼前这密密麻麻的礼加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是什么时候聚到这里的？这一个个穿戴一新的是要提前过年不成？
“赖子哥，郡主起来没？我是代表东城的老赵家来向郡主提亲的，他家的儿子……”
“你闪开！赖子哥看我！我代表的是西城的老纪家，他家的儿子……”
“看我看我！我是为城北的王员外家的独生子来提亲……”
“我我我……”
一群人一拥而上，每一个人的话都没能完整地说完，但重点意思麻赖子可听明白了，这是来给郡主提亲的啊！
可是，府内一直就有一个一直在线排队的国民皇叔，这些人不知道？
事实上，还真不知道。
关于国民皇叔的事情，东方亦等人有意的压下了。背后要造反的那位主谋还没有揪出来，他的行踪实在不易透露太多。
一群人一窝蜂似的涌向麻赖子，希望能在见到正主前先跟下面的人打好关系，也好在关键时刻帮忙说说话。
麻赖子被难却的胜情吓得有点毛，他们不知道府内还有位国民皇叔，可他知道啊！那位爷什么手段，他进郡主府也有两个月了想不知道详细也不行啊。
一群手臂伸向坐在地上的麻赖子，他不敢借助任何一人的力起身，索性变坐为爬，双手双脚齐用，愣是从围堵的人群缝隙中爬了出来。
爬出来就向府内跑，还边跑边喊，“桃宝姐，天猫姐，钱叔，你们在哪儿？快出来！”
他可不敢直接去找皇叔大人，那位与郡主已经冷战六天了，目测还在继续。他现在找上门？那不是直接找死嘛！
钱叔第一个听到召唤出来，一听这事赶紧到书房禀报了东方亦。
东方亦眉头一拧，手中的毛笔“咔嚓”一声就断了，“什么人也敢往府里放？关麻赖子一月的禁闭，再扣他半年的工钱。”
门外远远跟着的麻赖子一听这话就泪流满面了，就说吧，不能惹这位爷！他这是躺着也中枪啊，一开门那群人就硬闯进来了，他一个人如何顶得住？呜呜，关禁闭他能忍，不能忍的是工钱！他本来打算攒攒工钱为桃宝姐买首饰的，这下泡汤了，呜呜呜。
钱叔道，“少爷，这处罚的事先不急，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打发了来提亲的人们啊。我一个老奴，出面拒绝总是不合规矩的些。还是您出面一趟吧！”
气归气，有些事情还得要做。
东方亦扔下断笔向外走，“我去看看。”
钱叔跟在后面，“其实只要少爷一出现，相信他们就不会再心存奢望了。这庄城谁家的少爷能比得上我家少爷呢！”
东方亦不自觉地挺了挺胸，那是。
“郡主心里一定也明白，她这几天跟您置气，我猜是京城的事情她一时接受不了，需要时间消化。少爷男子汉大丈夫，还是多担待一些吧。”
嗯，也对。任谁听到十年前的旧事，还是推翻了自己认识的一些旧事，也都不会太过好受吧？好吧，他单方面表示冷战结束。
“她人呢？”
“呃。”
东方亦停下脚步，才缓和的脸色一听钱叔这一声“呃”，他噌一下又怒了，“又夜不归府？还在酿香肆？夏火火！”
东方亦调头就走。
钱叔傻眼，“少爷，是这个方向。”
“不去了！”
“可那提亲的事怎么解决？”
“向谁提亲你就找谁解决去！”
东方亦身形一晃，没影了。
那消失的方向，明显是酿香肆的方向。
钱叔一甩唯三的白发，“早就该去，非得逼着我用心机！切！”
……
酿香肆。
慕容酒的秘密地窖之内。
夏火火和慕容酒正在猜拳对饮。
“石头剪刀布！你输了，喝！”
慕容酒仰脖干掉一杯，“你赢了，可以再给他灌一杯了。”
“好咧，我这就去灌！”夏火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来到了一个大酒缸前面。
掀开酒缸的木盖头，玉昆的人露了出来。
六天前，是慕容酒把他从大火里救了出来。
很简单，当年的毒害父母之仇，他不能让其如此轻易的偿还。
慕容酒将玉昆带进了酒窖，然后就打折腿骨，扒光他的衣服，然后将他关进了很早就为他准备好的酒缸里。
六天里，夏火火与慕容酒猜拳对饮，输了的要喝，赢了的就要往酒缸里灌一杯。六天了，眼看这酒缸里的酒已经没过了玉昆的脖子。
玉昆在酒面下的身体早就开始腐烂发臭，可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地听得到夏火火与慕容酒的对话，清醒地感受得到周身骨头就要被泡软泡烂然后混沌成一坨肉泥。
但他无计可施。
他被慕容酒下了某种药，除了意识清醒，能听能看能闻之外，身体的其他部位早就没了支配的权力。
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火火又是一杯酒自他的头顶浇落，他也只能空以眼神表达愤恨的心情。
夏火火一拳捶在酒缸边上，“你瞪什么瞪！觉得自己委屈？那被你牵连至死的那么多百姓呢？他们就不委屈？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上有老，下有小。就因为你，因为你私造兵器意图谋反，他们就不得不死！你还委屈？你这是罪有应得！”
玉昆眼神不屑，那意思好像是在嘲笑她：你下的动手灭口的令，现在倒来赖我了？
夏火火沿着酒缸滑坐在地，“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成为残忍杀害那些百姓的刽子手！我不会！不会！”
与慕容酒烂喝六天，夏火火其实还没从那日的灭口大火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东方亦竟然还说什么十年前，夏家也不是如外面所传的那样于边疆戍守中殉职而死，而是被这背后意图谋反的人下手暗害的。
呵呵，她一下子就想明白所有了，原来东方亦瞒她的不只有身份一事。
三个月前，东方亦来到庄城，为的就是查明十年前的旧事。两个月前的大婚当晚，他的本意就是利用夏火火之死进而光明正大地打着为青焰郡主调查死因的旗帜进入王府，然后光明正大的调查玉昆。而即使调查不出什么，随便扣玉昆一个下手害死青焰郡主的帽子也能将玉昆一派一网打尽。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从异世重生而来，阴差阳错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又顺势将计就计，利用她想跟玉怀翰和离而借着她进入了郡主府。给她人，帮她打架，表面上是对她忠心的绝好管家，实际上却是借机将调查玉昆进行的更深。
呵呵，说什么她是新城主不能让底下的百姓心存怨恨，所以要一把火斩草除根！难道不是即使她反对，他也会下绝杀令吗？
还有京里那位，刚给了她庄城的那位，原来三个月前已经决定要为了斩杀玉昆而牺牲掉她了。不是说夏家对尧天国功劳最大么？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她死？
她上一刻还在感谢他给了她庄城，下一刻就恨不得杀了他：这是对未死的自己的补偿么？
她以为自己误打误撞了一个绝好管家，谁知最初人家就是带着目的而来。她是有多蠢才会真认为好运一直帮她？
“慕容酒，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