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许是因为旧疾复发的虚弱显得很柔很轻，就这么牵住自己的手腕，然后推开。一如白日里他牵着自己走下花轿一样的温柔。
可是宁锦只觉得浑身发冷，自心底蔓延开来的冰冷。
子然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起要喝合卺酒。宁锦看着他泰然地站起身子缓步走向床榻。清隽的身影在暖光的笼罩下肤浅地漂浮在他身体的周围，暖不进他骨子里的清冷。
这是季宁锦第一次凝视宁子然的背影。
这一晚，花好月圆，良辰美景，而他们两个注定会将它虚度。两个素昧平生的男女一夕间成为了对方最亲密的伴侣，在这一室刻意装点的旖旎中靠不近对方的心。
这一晚，季宁锦坐在圆桌旁的小凳上看了他一整晚。看着他紧蹙的眉宇，看着他一点点染上苍白的容颜，看着他光洁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凝聚、滑落。
室内龙凤红烛的光线斜洒在他侧躺的身子上，照不暖一身的清冷寒凉，照不近眼角眉梢的疏离淡漠。红烛上的龙凤纹刻化作滚烫的蜡油扑哧扑哧的滴落，打在他身后的阴影一寸一寸延长。
然后，季宁锦眼睁睁看着那团漆黑的阴影张牙舞爪地将那道红衣的身姿一口一口吞噬，直到完全被扯入黑暗里。
沉下西山的红日再度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投出一缕曙光的时候，季宁锦挪了挪僵麻的双腿撑起身子，完成了一个人的“洞房花烛”。
一层一层耐心地将热烈如火的嫁衣剥落下来，一缕一缕地把盘得一丝不苟的凤云发髻拆散开来。
当季宁锦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身上着的是一袭简单宽大的雪纱锦衣，流云纹的绣线精致地勾勒出一朵朵无根墨莲。
长至膝盖的乌黑发丝半绾半披在肩头，挥洒飘飞间张扬着肆意的华光。顾盼间亲和不亲密，疏淡不疏离。
“管家。麻烦你今天就将我的嫁妆和行李之类的移去西苑吧。”宁锦在王府走了几乎一早上，跟所有老仆人都打听了遍，西苑算是目前安置她的最佳住处。
“啊，可是王妃您……。要不等王爷起身再议可好？”管家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约莫十六七岁的小王妃，甚至隐隐觉得她是在说胡话。
“不了管家，王爷那里昨夜我和他都商议好了的。”宁锦摇头拒绝了管家的提议，她不会给他机会让自己难堪。
“这个……。”管家还是有些犹疑。
宁锦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就浮现出昨夜他剧烈咳嗽的场景。眼珠滴溜一转，计上心来。
放在身侧的小手不着痕迹地死命一掐大腿，小脸上的血色刷刷褪去。宁锦趁热打铁连忙弯腰抱肚，装出一副咳得死去活来的痛苦模样，嘴上还断断续续地对老管家解释说，“咳咳咳…。你看我…。咳嗽这么…咳咳咳…。”
等不及她说完咳完，老管家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地冲她叫道：“王妃你有没有事！哎呀…。这怎么才嫁来一夜光景就成这样了…。”边说边搓着手一圈一圈地打转。
“管家你快别再转了，我头晕！”是真的头晕，宁锦说完还不忘垂下眼帘遮着嘴巴咳嗽几声，一迭声地催他，“管家你赶紧把我的东西都给弄过去呀…。咳咳。我现在…。似乎好…。好多了…。”
季宁锦心虚地撇开头去不敢看管家关切的眼神，视线游移间看到一双白色靴子映入眼帘。宁锦好奇地顺着靴子往上移，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心里清晰的“咯噔”了一下。
讪讪地别开脸咳嗽一声，“咳…。王…王爷。起这么早。”其实她想说您能不能不要用那么灼热的视线盯着她，她会很心虚的。
管家一拍脑门，像看到救星似的忙不迭的“告御状”，“王爷您看到了吧，看到王妃咳嗽了吧。哎呀您说这可怎么是好哦…。啊对了，王妃还说想把东西全都移到西苑去，您说说，这西苑又阴又湿的落下毛病那可不得了！王爷您看看王妃，您赶紧劝劝她！”
季宁锦直着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地面看，巴不得给盯出两个大洞来把自己给埋了来得舒服些。
“季宁锦？”温淡疏离的口吻，语调的尾巴是微微扬起的问号，也就是说明他不是特别确定她的名字。
宁锦霎时间如泄了气的皮球，不紧张也不心虚了。因为就在刚刚，一盆凉水兜头浇向自己，浇灭了所有足以燃烧血液的情绪。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确定，“是我。”
宁子然清浅的眼角飞快地划过一道微光，继而身子往大桌子上一倚。好看的食指和无名指一并屈起，慵懒地扣在桌面上，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她，“怎么想搬去西苑？”
管家嘴巴快，快得宁锦想揍他，“王妃说昨夜您俩都商议好了的。”末了理所当然地反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季宁锦顿时再没了纠缠的兴趣，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摆了摆手直接掠过他们，随口扔下一句，“当我没说就成。”。然后马不停蹄，风也似的刮了出去。
甚至宁子然伸出去抓她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中，尴尬滑稽。一如昨夜的季宁锦。
管家稍微看出了点端倪，也知道主子的事情不是他可以多管的。旋即很识相地恭身退了出去。
房内，斜倚在桌沿的宁子然低垂着碧眸，专注却飘渺的视线凝聚在那条抬不起垂不下的手臂上，虚渺间就和昨夜宁锦细小的胳膊渐渐重叠、交错、重叠。
屋外的桐花树花开正好，不焦不燥不浓不淡的花香裹挟在偷香的清风中送向王府的每一个角落。有上了瘾的小黑猫贪婪地循着香气踏着猫步徘徊在王府九曲蜿蜒的二方石板路上，忽的一缕劲风卷过，空气中只余下微腥的泥土青草味。
季宁锦方回到东苑，琢磨着趁人人都去准备午膳的空档练练身手。正觉得身体笨了很多的时候鼻尖就钻进了一缕青涩的桐花香气。
沐浴着春日煦阳，嗅习着朴素淡雅的香气。让季宁锦迅速找回了轻盈飞跃，婉转腾挪的律动感。冷不丁就被一声满含怒气的猫咪尖叫给惊了一下。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对视着黑猫的绿色眼珠，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的黑猫变成了宁子然的脸。“喵”！黑猫大概意思是“你打跑了我的精神午餐还敢瞪我”之类的。
但是这个眼神在季宁锦的脑子里解释起来那就是“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对着猫都能花痴得起来”的意思了。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蹲下身子一把抱起黑猫咪，随手按住它乱挥的爪子顺带捋捋它身上软软顺顺的毛。舒服的触感让她粉嫩的唇角迅速勾起了一抹惬意的笑容。
接着季宁锦就对着黑猫开始自问自答了。她先这样问它，“小黑猫，你有没有名字？”。
“哦没有啊，那我以后叫你阿桐好不好。”。
“为什么啊？”。
“因为我喜欢桐花呗。”。
“阿，你好像喜欢阿桐这个名字阿，那你就叫阿桐了。”。
“阿桐阿，你是流浪猫吗？”。
“哦，那你的主人是谁阿？”…。
宁子然过来找她的时候就见背对着他的季宁锦怀里似乎抱着一只小动物，那张小嘴一开一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似乎听见她问那只动物它的主人是谁。
看她那么幼稚的模样，宁子然有些忍俊不禁，再多看几眼便低低地笑出了声。然后季宁锦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过身讶异地看着他。那样子在他眼里有些傻气。
原本在这样和谐春日的午后，这样碧草萋萋的美景下，他是非常有兴致作弄她几个回合，但是当宁子然看清楚她怀里的那只小动物时。素日难得的一个连眼眸里都染上淡淡笑意的愉悦笑容眨眼间消失地干干净净。
季宁锦还在愣怔他这个时候怎么会来，一错眼就看见他上一瞬为她展开的笑饜在下一瞬的时候，如同那缕无意闯入的青涩花香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了。
宁子然眯起了那双碧波荡漾的凤眸，冰冷无情地击碎了她自以为小心掩饰的在意。突然的，他笑了，他说，“季宁锦，没有任何你说过王府里有什么东西是你碰不得，也没有资格碰的？”
宁锦只觉得被一把无形的冰刃狠狠地剜进了心窝，整个人如同刚刚从冰窖里出来般冻入皮肤，冻入血液，冻入骨髓。他弧度好看的薄唇吐出来的话，将季宁锦方才被冻住的全身的血肉骨骼“咔嚓”一声，粉身碎骨。
明明四月初的阳光那么和煦温暖，却怎么晒，晒多久都晒不暖她结了厚厚冰墙的心脏。
明明那个人就在她十步之遥的触手可及，却让她怎么走，走多久都走不进他的心。
季宁锦从小什么都不多，什么也没有。但是她最富有的财产，就是“自尊”。所以她只是花了一个呼吸的瞬间调整了情绪，然后缓缓蹲下放开黑猫。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他的视线。
这是宁子然第一次凝视季宁锦的背影。